高庭煜瞳孔瑟縮,隻發覺有源源不斷的陽氣從她口中為他渡來,他下一刻松開了手,隻輕輕地将程離環抱起來,呆愣愣地立着,發覺程離周身滾燙,一如抱着火爐。
瓢潑大雨淋頭而下,雲雷貫耳卻遲遲不落。
程離後背顫抖了一下,她皺起眉頭露出隐忍的神色,高庭見狀急忙推開她,道:“你沒事吧?”
程離面色慘白,鬓角冷汗直流,似乎連眼尾的朱砂痣都蒼白了幾分。
但她卻輕輕搖搖頭。
高庭煜扶着她站起來,此刻他好似改頭換面,被渡去了幾分陽氣,氣澤顯得紅潤起來,活像志異裡吸完人精氣而餍足的精怪。
“謝謝你,程離。”他言辭懇切,目光爍爍。
程離避開他的眼神,隻道了句不必。
高庭煜不顧自己還留着血的臂膀,他背起程離,踏過那些碎骨,雷劫早已經一并将這蜃劈碎了,四處開闊的景象顯現出來,他擡頭看那片蒼穹。
星星點綴于明月周圍,天如散開的棋盤,隻是廣袤無垠。剛剛的雲雷、閃電都一并收了起來,好似一切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那一輪滿月始終追随着他們二人行走,像個調皮的頑童。
程離想,按照她禦劍的速度,再穿過這一片荒漠,約莫就要到達人煙了。
高庭煜背着她,她的手臂環繞在他的頸側,火熱的胸膛貼着他的後背,他随即道:“你知道麼?以前我就是這樣背着他們回家的。”
“他們是誰?”
“他們是好多人呢。我的士兵、戰将和弟兄。”戰場上殺敵,每一次都不可掉以輕心,因為不知何時上一刻還在說話的人便會身首異處。
寒衣騎是他麾下的兵馬,每一位士兵他都記得住名字。哪位家裡有要成親的妹妹,哪一位又最擅長箭法,哪一位士兵不認字求他寫一封家書寄給母親,哪一位又愛上了城裡的繡娘,他都一清二楚。
每一次出戰,他都要仔細清點他們的名字,也許這一次,就是永别。
他就是這樣背着那些人,流血的、斷胳膊斷腿的、死的、活的,一步一步,從戰場走回營帳。
将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現在,誰都沒了。沒人曾來尋他,沒人記住那些死去的戰将,無人立碑無人供奉,他有時候在想——怎麼偏偏是自己來記住一切?
高庭煜停下來望着那一輪月亮,偏過頭用隻能自己聽見的聲音歎了一句:“現在隻有你了。”
程離随着他的目光望去,那一輪月亮竟然也顯得溫柔,她落在程離的臉上,她腦袋突然有些暈,想着,要記得回家過中秋,有人給我做了桂花味的月餅……
“道長,你可不能暈啊!”他搖了搖程離,他怕這一次和從前一樣,背上的人再也醒不來。他眼見這那遠處的燈籠在風裡招搖,便加快了腳程。
“我給你講一個故事。你快聽。”
“好。”聽到程離說話,他懸起來的心便放下了。
“從前有個很大的園子,裡面住着兔子一家,好吧,每一棵樹洞裡都住着一窩兔子……”
“你怎麼不問我到底哪來這麼多兔子?”
“……那到底哪裡來這麼多兔子?”
他笑到:“因為這裡是兔子園,這裡是兔子們安居樂業的地方。他們還有兔王!”
“兔王雖然很厲害,卻對付不了樹上的蛇,每年冬天還有成群結隊的耗子來偷糧食,有時候院子裡還會出現老鷹,每一次兔王都帶領着兔子們躲進洞裡。”
“你不好奇它們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情?”
程離又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每一棵樹下都有兔子洞,甬道四通八達,可是兔子越來越多,已經快要把地打穿,地上的草也長不好,有時候還會有水來淹兔子洞。所以,整個兔子園對他們來說已經太小了。”
程離問:“那它們怎麼辦?”
“兔王有一個小兔子,小兔子看見兔子園裡面的兔子生活的這樣辛苦,覺得兔子園根本不适合它們生存。于是他就找到了那個兔子園的大門,想要帶領着大家走出去,但是沒有人願意離開兔子園。”
“小兔子隻好一個人走了出去。”
後來它才發現,他們隻不過是被人類圈養起來的兔子,力量那麼弱小,什麼也改變不了。
程離聽完有一陣沒有開口,偏着腦袋将臉貼在他的後背不再說話,催促他道:“走快點吧,我有些餓了。”
當修士無法以真元運行周天的時候,食凡人餐食便是獲得力量的手段。
高庭煜朝着那一棟小樓走去,眼見那門幡之上寫着一個大大的客字,想來今天能在這裡歇息一晚了。
店家是個美麗婦人,她眼見有來客眼睛閃了一下,看見高庭煜後兩隻眼睛直冒綠光,扭着水蛇腰貼着高庭煜,朝他抛了一個媚眼:“這位俊俏的小郎君,住店呢?”
高庭煜後退一步:“我與娘子從西北姑臧城走來,路途遙遠,她耗盡體力,恐風邪入體……特來在此處歇息,稍作打算後再啟程。”
店家媚眼如絲,她上下打量着高庭煜和程離:“二位相貌非凡,定非池中之物。就怕我們這小店,怠慢了二位。”
高庭煜把程離放下來坐着,又用手帕給她擦擦臉,端了一杯茶水給她喝。
“不礙事。”
他将程離背上樓梯,于老闆娘擦肩而過的時候,那人講塗滿蔻丹的手放在他胳膊輕輕撓了一把:“二柱,來客人了,大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