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邊正在坐着喝酒的大漢連連歎氣,冬日呵氣成冰,吐露白霧:“哎,亂臣斬首,全族流放邊疆,可憐稚兒!”
周靜樂并不明白,她問阿娘:“阿爺呢?我要找他陪我玩!”
阿娘擦去她臉頰上的淚水輕輕道:“阿爺走在前面呢,你小聲一點,要是哭了,阿爺這輩子都不來陪樂兒玩了。”
周靜樂像是明白了什麼似的,立刻屏氣噤聲,揩了揩眼睛怯懦道:“樂兒很聽話的。”
阿娘突然笑了起來,隻是聲音帶着哭腔:“好……好,聽話聽話……”
她聞着那一路的羊肉湯香味似乎飄到了城外,城外馬蹄聲陣陣,士兵站在城樓之上如矗立的古松,鐵甲之下看不清面容,那一扇巨大的城門仿佛隔着兩個世界。
阿娘抖了抖肩膀,眼睛之中流出兩行淚來看向遠方,遠處有個人影窈窕徐徐向此靠近,不一會兒,她突然聞見了很香很香的胭脂粉味。
命運仿佛在此落下烙印,注定她的一生大半輩子将會流連于胭脂水粉化作的紅塵當中。
娘攏了攏她的衣襟,拍去她身上的碎雪,輕輕抱了抱周靜樂:“樂兒,娘先走了,一個人的時候記得好好吃飯,天冷了記得按時加衣。”
周靜樂此時就開始大哭了起來,她抓着娘的衣袖,發現這在寒冬臘月的天裡是那麼薄:“娘,我不要,你不要走——”
記不起面容的士兵手持紅纓槍,他惡狠狠地催促着:“城門馬上就要關了,還不趕快走!”
周靜樂被那女人抱起,而她整個身子卻朝阿娘傾去,淚水滾燙,流出眼角幾乎就要被凍成細細的霜,她幾乎要落到地上:“阿娘,不要丢下樂兒!樂兒以後會更加聽話的——”
阿娘走上前來對她笑了笑,周靜樂以為她終于回心轉意,卻隻見她摸了摸自己的腦袋:
“政事浮沉,周家氣數已盡,你好好活下去。”阿娘的手掌心是那麼溫暖,“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抱着她的女人身上有濃烈的桃花香,閉上眼睛或許還以為自己身在桃林,她的指甲上塗滿了紅蔻丹,說起話來确十分不耐煩:
“周夫人,還請您趕快走吧!您家的小姐,我們明義坊會好好招待的。”她靠近周靜樂的耳邊,狠心對她道,“你要是再哭,我就把你丢去喂狼!”
阿娘最後瞧了她一眼,便走入那條隊列之中,大風飄搖,撫州城雪下得越來越大,落在每個人的發梢、眉宇之上,猶如細撒的鹽。
她的身影,至此再不會在周靜樂的記憶中更改。
時為女子,縱然從前是哪家官家小姐,一入教坊,便從此改頭換面,削去良籍,彈琴奏樂,供作權貴玩笑。
活下來,邊疆千裡,許多人還未至便已身死。
周靜樂在明義坊裡懵懵懂懂的長大,和她一起同住的姑娘叫做小柔,生來就是被賣給教坊裡的孩子,明明年紀不比她大多少,但是卻比她心思更加活絡。
她夜裡還不曾入睡的時候,望着那床帏,開始回憶起阿娘、阿爹爹相貌來,但是她什麼都要記不住了,連自家的宅子,也在不知名的大火中被全然燒去了。
她是個下九流的樂伎,因為跳不來舞,總是擡頭,低頭,擺手慢一拍,連腰肢都比不得别人軟,也老是踏錯步子。
嬷嬷打發她去學琴,并不指望她能真學個什麼樣子出來,畢竟明義坊又比不上教坊司裡的那些供皇家表演的樂人擅技,這一切不過是為了裝點她的手段罷了,從前的出生清白,又擅些琴棋書畫這種文雅的東西,不知道一晚上又要比普通的多賣多少銀子呢!
如果是舞女就好了!嬷嬷總是這般對她說,是了,若是舞女,出風頭的機會就更多了,她模樣上好,若是被哪個權貴看中,下半輩子不愁吃喝,明義坊又要賺多少錢?
周靜樂聽到這些話,隻敢垂着頭看看腳尖。她在别人眼裡就是一塊肉,在嬷嬷眼裡就是一塊銀子,誰叫她天生長得白花花的呢?
夜裡小柔爬上她的床,摸到她的胸上,佯裝驚奇到:“你還沒被送去接客麼?”
周靜樂不是不知道,接客是什麼,隻是她特别扭捏,她又不是什麼良籍,便是要讨好男人,做出放浪姿态來,嬷嬷看她怎麼也學不來,便隻讓她好好學琴,讓她稍微往後延延,她心裡看嬷嬷簡直就是大善人。
她聽說教坊司每年都從民間尋納樂人,若是自己琴技了得,說不定能去那裡,至少那裡的女人并不是随便接客的。
聽到否定的結果之後,小柔便捂着嘴巴笑了:“我馬上就要搬出去住了,你知道嗎?我第一晚賣了這個數!”
小柔咯吱咯吱的笑了起來,她朝周靜樂比了比手指:“雖然我長得不算好看,可是誰叫我會讨男人歡心呢?”
周靜樂的心突然沉了下來,她轉過身看小柔,她的眼睛在黑夜裡還是亮晶晶的,彎彎的唇瓣微笑着,她說她這輩子都沒見過那麼多錢,原來一個女子是能賣這麼多的。
她笑嘻嘻道:“好啦,我和你說,你以後也有這麼一天呢!看你那榆木腦袋,也不知道能不能學會,光是懂得怎麼在床上叫,都是一份技術活呢!”
小柔教她怎麼抛媚眼,做出含情姿态來,怎麼從男人兜裡掏出更多錢來,要嬌羞,卻又不能太端着。
周靜樂愣愣睜大着眼睛,似是不太明白,她突然感到一種深深的恐懼來,要由着一個肥頭大耳的男人趴在自己的身上,要把自己的身體拿去換錢。
當天夜裡,她突然做起噩夢,發起高燒來,夢見脫光了的男人女人,夢見一車車銀子,夢見自己許久未見的爹娘。
她好像又重新回到了那個下雪天,娘親答應她要給她買一碗羊肉湯喝。
夢裡娘親真的買了她給周靜樂喝,羊肉湯上飄着蔥花,冒着白汽,她一口一口吞着肉,不一會兒就吃得幹淨。
但是片刻後,她的胃就開始翻湧,肚子又痛又難受,她心裡疑慮難道是這個羊肉湯不幹淨?
她慌張極了,眼睜睜看着血從全身四面八方彙聚起來,從她的身下流淌。
周靜樂立刻被吓醒了,她感到自己的身下一陣陰濕,摸見自己的床榻一片滑膩血腥,血沁入棉被裡,味道像是生了鏽的刀刃,她疑心自己是不是生病了。
她忍着淚水,推醒了身邊的小柔:“我是不是要死了……”
“怎麼了?”,小柔揉了揉睡眼朦胧的眼睛,看見她睡塌沾染血迹,并不稀奇的咦了一聲,捂着臉笑道:“你長大了呀!”
這一年,她十四歲,至此,周靜樂便叫做銀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