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輕輕踮起腳,便可以望見連片的宮阙樓宇的蹤迹,紫薇樓拔地而起,迎着日出日落,永遠戍衛皇城。
從前他便是在此,久久地遙望着。
而如今,他放眼望去,一切好像都沒變,一切又好像都變了。
母親為他釀好了一壺酒埋在天街的盡頭,可是等他再一次來到此處,已經過去一百餘年……
八十年,還曾有誰銘記他?又知道他為何而死?從前與他并肩作戰的将士們,都化作了一抔黃土,他們皆不過是匆匆而來的衆生,又将歸于何處呢?
身死異鄉,水淹故都,歲月太長……長得愛恨足夠煙消雲散。
高庭煜從東城繞過去,一路上有許多小怪追尋着他的背影,可是他以一個人形的模樣遊走,小怪并不敢上前搭話。
天街的盡頭……
他一步一步地朝前走着,心中五味雜陳。
歲月蹉跎,物是人非,隻有江山舊。
東城城門緊緊阖着,鐵環之上早已經鏽迹斑斑,城門的青石玉瓦早已經發黃生苔,從前矗立在此的禁庭衛也不見了蹤影。
他于東城城門外的一角挖出了那一壇酒,抹去泥濘的深土,逐漸顯露出原本的模樣。
白玉瓷的壇子如今已經有隐隐的裂縫,土沁将其染上棕色的痕迹,頂口處用紅布仔細密封好,母妃曾以為要不了多久就會被開啟,沒想到這一等就是八十年。
高庭煜輕輕地晃了晃,壇子裡面卻沒有酒水的回響,這麼多年了……所餘的酒水早已經在歲月的蹉跎下蒸發消失殆盡了。
哪裡還能喝呢?
高庭煜如同被抽去身體所有的力氣似得半跪下來,一滴淚從他的眼角滑落,他輕輕道:
“母親……我回來了。”
可是再無人能夠回應他。
他拎起酒壇,推開那沉重的宮門,宮門嘎吱作響一聲,有飄忽不盡的木屑落下,等他再一揮手用力,便如同年邁的巨樹一般倒塌下來,激起塵灰一片片。
躲在一旁的小怪見了驚呼:“他怎麼敢闖入皇城!!若是驚擾了宮中的那位…”
一個陶瓷瓶瑟瑟發抖道:“嗚嗚…我們還是快些離去吧…免得傷及咱…”
偌大的洛京皇宮空無一人,有無序的雜草自石柱旁生出,檐角碎瓦零落,朱漆斑駁,從前巍峨的宮殿也在歲月的斑駁之下化去以往的氣勢。
他從外城一步步進入内城,這偌大的皇宮之内十分寂靜,幾乎隻能聽見他一人的腳步聲在此處回響。
偶爾草叢之中飛起一隻螢火蟲,但是那淺綠色的光亮不一會兒就消失殆盡了。
在地震中,内城是受損最嚴重的地方,高庭煜右手邊的圍牆被震碎,裸露出磚石。
從前巍峨高聳的紫薇樓仿佛被巨斧劈開了似的,從中央分裂成兩截,木石倒塌,隻剩下破碎的琉璃殘瓦。
高庭煜走過去,輕輕拾起那碎瓦,他輕輕拂去琉璃碎瓦的灰塵,卻不小心被割傷手指,隻是倏爾之間,那傷口便痊愈了。
從前他小時候,常在紫薇樓下與衆人嬉戲打鬧,那時候父皇還不曾讓他從軍,落雪時路過紫薇樓,竟還會蹲下來教他在雪上寫字。
那時候大哥也還未被封為太子,溫習完太傅的功課後,總是偷偷溜出來與他一同玩鬧,偷得一時閑情。
那時候澄玉妹妹不過隻有欄杆高,總愛跟在他的身後纏着他,做他的跟班。
那時候……母妃身子還健朗,親自釀造的酒還未曾入窖,便被他偷偷喝得精光。
童年快樂的記憶,一幕幕散飛在他的腦海中,可如今往事皆如雪泥鴻爪,了無痕迹!
“怎麼我……”他癡癡道,“什麼都不剩了啊……”
“父皇,母妃……大哥……澄玉……”他朝破碎的樓台亭閣呼喊,淚水奪眶而出,“你們在哪裡啊——”
“不要留我一個人……”
宮廷寂寥,隻有他的呼喊聲四處彌漫,擡頭隻能望見水下四方的波光流淌,可惜,卻無一束光為他打來。
高庭煜的淚流淌在地,周遭靜谧,隻有他的不甘的聲音回蕩。
他低垂着頭,黑發早已經淩亂無序披散在背脊上,微微顫抖着肩膀,寂寥的背影與破碎的宮庭融為一體。
……
“何人擅闖紫薇樓?”
一道自深庭中傳來的陌生男聲突的打破甯靜,聲音明明那麼輕,但在高庭煜的耳畔卻顯得那麼清晰。
又是一陣刺耳而沉重的聲音,紫薇樓後的宣平門緩緩打開,一道清鳴突得奏響,不知從何處飛來一柄利劍穿過宮門如利箭離弓般朝他飛來!
高庭煜來不及躲避,那見利劍直穿他的臂膀!
他捂着肩膀後退一步,鮮血順着他的指骨之間緩緩流淌,滴落在地,沁入石磚内,刹那間了無痕迹。
“擾我清淨,當斬。”
那男聲十足的冷漠,猶如浸了千年的霜雪,不帶一絲感情,吐字之間皆帶着漠然和凜冽的寒氣。
無數的劍影在空中分散,帶着猛烈剛強的劍意,頃刻之間穿風而來,卷起一道道塵沙,隻為直取高庭煜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