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下的視野并不好,一切都是渾濁而黯淡的,孤竹君不知從何處搜尋來夜明珠,鑲嵌在石壁、燈盞之内。
他舉起一杯酒一飲而盡:“二位遠道而來,沒想到幾十年後竟還有人能記得我們洛京……”
“我敬二位!”他連續喝了兩杯酒,在第三杯的時候被秋棠阻攔!
“您可少喝點吧!這酒本來就少,您喝完了,客人喝什麼?”
孤竹君恍神笑道:“是了……是了。這是四月紅,取得是四月郁香忍冬花瓣與嫩枝釀造,性質甘寒,入口苦沁,隻是尋常人喝了……怕是要腹瀉。”
“但二位并非尋常凡人,此酒最合适不過。”他放下盞,“前味苦寒,往後回甘,越品越醇厚,就如人生一般啊……”
“二位,請。”
程離出門在外,從來不随便吃邪祟的東西。但是他既然真心待客,程離便也不好推脫,學着孟春一口悶下。
第一口便是帶着寒意一般,猶如吞了薄荷,舌尖之上散開淡淡的苦味,咽下喉頭又帶了一些澀,不過再嘗幾口就有淡淡回甘,濃烈而醇香。
美中不足的是,這回甘的時間太短。
高庭煜輕輕抿了一口道:“好酒。這是北忍冬獨特的味道。”
他的母親出身自江南酒商,曾經帶他辨識過百酒,隻是這四月紅味道獨特,并不像其他花果酒一般讓人易于接受,還有一個特點便是,太易醉。
秋棠站在一旁侍酒,案格上擺放着各類瓜果,小食,一爐熏香幽幽冒着袅袅白煙,程離的眼神已有些飄忽。
“不知孤竹君是否見過名喚徐旭方的十四歲少年?”她揉了揉眉心問道。
“四月紅溫後更适宜品嘗,澀寒之味減去,回甘卻漸漸加強。”孤竹君從溫後的酒爐裡有斟了一杯遞給程離,“方才道長一口飲下是一個嘗法,現溫酒慢品又是一個嘗法。”
“徐旭方,聽起來很熟悉的一個名字?”
程離道:“他家居于洛河上遊,已經消失三日,父母念子心切,我用道法追蹤,所見蹤迹消失在此。”
孟春又抿了一口酒:“竟然三日未歸了麼?我們洛京如今不見天光,日子居然這般快……”
高庭煜朝孟春作了一個揖:“若是孟兄知道其下落,還請告知。他父母在家中焦心等待,這是他們膝下唯一的孩子。”
“好。”孟春點點頭沉思道,“三日未歸……倒是有個孩子來過。不過他偷喝了秋棠的酒,如今還未曾醒來呢!”
“待會兒我便帶你們去尋他,也不知道這孩子是不是你們要找的人?”
高庭煜道:“有勞了。”
程離在孟春的勸酒下又嘗了一杯熱的四月紅,他在其中加了幾粒梅果,天然帶了幾分酸甜,程離不由得又多飲了幾杯。
隻是這四月紅酒勁在後,等發覺自己喝多了的時候,早已經處在醉酒的邊緣了。
程離的臉頰之上飄起坨紅,高庭煜扶着她站穩,但是她始終埋着腦袋。
孟春打笑道:“程道長這是,不勝酒力啊。”
高庭煜輕輕喚了程離幾句,但是她依舊沒有答應,終于眼睛輕輕一閉,睡了過去。
這一月以來的日夜奔波,程離幾乎沒怎麼睡過一個好覺。高庭煜心疼的摸了摸她的額頭:
“你且好好睡一覺吧。”
孟春不過是湘竹化形的怪,傷不了程離。
秋棠打着一盞燈籠為程離尋了一間上好的廂房,院子外是湘竹竹影斑斑,一重搖着一重,暗光照亮着石闆路,引着過客。
輕輕推開門,秋棠一揮手,一根燭就倏得燃燒了起來,豔麗的火光照亮滿堂。高庭煜将程離背入了廂房裡,将她的外衣與鞋靴脫掉扶上床,又為程離蓋上被子。
他轉頭欲走,程離卻半睜着眼将他手拉住,高庭煜隻好輕輕拍着程離的手背安撫她:
“别擔心,我一會兒就回來。”
程離的意識正在和美夢掙紮,她的身體正想要沉沉睡去,而她的精神還在堅持。
有一道溫暖而熟悉的男聲在耳邊道;“别擔心,我一會兒就回來。”
好,記得回來。
她放棄了掙紮,安心穩妥的閉上了眼睛。
……
洛京,已經故别近百年了,而高庭煜再次踏上故土的時候,一切都化作歲月史書去了。
他走出湘莊,又繞過從前的北市,他能看見一幕幕城牆倒塌,庭院樓寺皆在地震中化作廢土。
一個挂在高門之上的大燈籠突然落下來,化作了膝蓋高的小人在街上蹦蹦跳跳,見到他後,突得蒙着眼睛朝着他大喊:
“妖怪啊——”
還沒等高庭煜說幾句話,便又化作了一個大紅燈籠,翻過圍牆,不知道從何處去了。
他一路從湘莊走來,發現從前的府邸還有“人”居住,因為有些宅子并未倒塌,甚至還被細心呵護着。
原來留下的怪,竟然重新成為了洛京的主人。
如今是夜晚,整座洛京上方被一層光流保護,在黑暗之中散發着些許光亮來,不至于讓人分不清來路與去路。
他走上天街,洛京地勢西高東低,皇城便建立在西北角,代表乾卦的方位,意天子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