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庭煜擡頭,見那一幅畫竟從畫卷之上剝落,畫紙在空中飄落,直到落到他們腳下。
他俯身拾起,微微一怔:“你是夢筆春秋……”
“哇,還有人記得我啊。”那少女語調突然揚起,又将身子藏匿在畫卷之中,“你是誰啊?我是不是認識你?”
高庭煜搖搖頭:“不。”
“我是高庭煜……”他又補充一句,“一個死而複生的人。”
夢筆春秋眼睛微微一怔:“死而複生……竟然還有如此密法,你一定還有什麼心願吧?”
“否則為何,還會來到這裡呢?”這一座城,已經荒廢五十年了。
高庭煜轉過頭望向這一座從前巍峨的皇城,現在隻見一派蕭瑟,不比從前模樣,樓塌梁倒,瓦殘玉碎。
他又轉過頭,凝望了程離一眼道:“往者不可谏,來者猶可追。”
“我不明白。可如果我的主人也可以死而複生就好啦……這樣,他的人生就不會有那麼多遺憾了。”夢筆春秋的眼中帶着一絲期冀緩緩道。
畫師心中所謂的高貴的藝術無法為他禦寒飽腹,畫作再美麗也不過是虛幻,既解不了渴,也填不了饑,人生,往往充滿遺憾。
她朝二人微微一笑,片刻之間,又再次化作卷軸飛往别處,不見了蹤影。
程離一隻手拿着乘黃斷劍,另一隻手扶着高庭煜的腰,他胸前的衣襟已經被血染紅。
他問:“你要看看我的……我的寝殿麼?”
“我的母妃不過是江南酒商之女,論身份,并不高貴,她住在宮裡偏僻的玉屏殿。自我小時候有記憶開始,玉屏殿裡就種滿了花草樹木。母妃喜靜,她居于此地也十分自在。”
“兒時,在我還沒有入營時,我總愛爬山樹摘光母妃用來釀酒的果子吃。隻是啊,南橘北枳,自幼栽培于南方的樹,怎麼會在北方成材呢?”
“于是我,竟然從未嘗到那一壇酒的滋味。”他拎起那藏在角落的白玉壇,“若是母妃現在還活着……”
“她一定會叫你嘗嘗她新釀的美酒。”
高庭煜和程離并行着沿着宮路走去,這縱橫深處的路不知通向何方,他一擡頭便能瞧見被高聳城牆切割後的四方穹頂,高庭煜隻能憑借着記憶尋找。
程離咽下一口血腥味,她望着這五十年前的皇城,無法想象從前應該是多麼氣派宏偉。
重樓殿頂,朱色鬥拱,内外檐上繪畫着五彩騰龍,縱然歲月變遷,漆粉剝落,也不改從前的輝煌壯麗。
越往裡面走,便有叢生的雜草從石磚的縫隙之中探出腦袋,野生的藤蔓翻過宮牆,萎靡不振地舒展着莖葉,他們因靈力低微,常年接觸不到日光而顯得焦黃。
高庭煜身上的血迹逐漸幹淨,傷口也點點愈合,從前慘白的臉也變得有了幾分血色。
他眼見程離的呼吸越來越快,突然才想起程離接了鴻鈞一劍,還未曾恢複。
“程離,我好像忘了兒時常走的那條路了。”他輕輕停下來,轉身望向面前白衣染血的女冠,“我們等下次再來看吧。”
程離的眉眼依舊是淡淡的,不帶一絲額外的情緒,縱然如今她耗費了所有的真氣與力量,卻仍是強撐着脊背,陪高庭煜走了一段路去。
高庭煜微微低垂着眼睛看向她,眼中滿是感激:“今日……多謝你。若不是為了救我,乘黃劍也不會折斷。”
“若你不介意,我可以将玄燭賠給你。玄燭是一把好劍,隻是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不能補償你。”
“無礙,咳……”程離一停下來,就感覺氣血往上湧,她颔首思索道:“是我自己願意接下他的劍,既然執棋,便要落子無悔。乘黃劍本在渡口就吸納了滿山龍氣,斷在他的劍下,我也……不算遺憾。”
“那鴻鈞劍,這樣蠻橫專制幾百年了。”高庭煜不忘在背後參他一本,“真是可氣。”
高庭煜蹙眉,輕輕擦去程離嘴角的血迹:“我來背你吧……”
程離愣神,轉而搖搖頭:“不用。”
但抵不過高庭煜的堅持:“你若是不答應,那我隻能抱你走了。我是不在乎的,畢竟……畢竟我恢複的快。”
高庭煜半蹲着,雙手在背後交疊,示意程離上來。
程離歎了一口氣:“真的沒問題麼?”
“當然。”他站起來,将程離往上掂了掂,“你要相信我,我永遠不會騙你的。”
朱紅色的宮牆朝他們身後移去,高庭煜背着程離逐漸走出了皇城之外。
應當是外界出了太陽,水下整座城市變得亮堂起來,他們頭頂的那流動的光暈也越來越強。
程離又咳了兩聲,她好奇的問道:“你說……為什麼鴻鈞不動手了?”
“興許是良心發現了罷。”高庭煜微微歎了一口氣,不容樂觀道:“他啊,在皇城待了幾百年,都未曾有人能持劍駕馭,如今你卻可以。”
“那把劍個性極端,說不定還會來找你,你一定不能被他迷惑。”高庭煜道。
他一想到鴻鈞自己一把劍躲在藏寶閣裡幾百年等人,還寫信,字迹還那麼清秀娟麗,與他本劍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高庭煜就起一身雞皮疙瘩。
“因為我可以用劍,便要來找我尋仇麼?殺了我,世界上就再沒有人能夠駕馭他……”程離想,沒有人能夠駕馭,便幾乎沒有弱點,實在是恐怖如斯。
高庭煜沉吟道:“他……不會殺你的。”
程離點頭道:“他既是仙人佩劍,應當隻斬邪祟,我又不是邪祟。”
話畢,程離便安心将腦袋擱在高庭煜的肩膀處,閉眼假寐,待到再一次醒過來,又快過了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