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隻是三年前,不知為何卻好像是許久許久以前的事了。龍朔十一年,陳荦十五歲,還遠遠不是現在的陳荦。
一場暴雨方過,白色的雨幕像簾子一般收了起來,露出灰白的天空。方才的雨太大,此時山間到處都是水流喧嘩的聲音。草木蔥茏的小道上,迎面走來兩個互相攙扶的女子。
冒雨走了小半個時辰,兩人身上衣衫已經濕透,外裳濺了半身泥點子,腳步在泥地裡趔趄,顯得十分力不從心。
陳荦咬牙跟在姨娘韶音身後,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泥濘裡。她幾乎走不動了,半個身子全賴在牽着韶音的那隻手上,靠她牽着往前。
清早她們在山外的集市租了一輛馬車,走到半路,馬車被突如其來的暴雨限住,車夫才發現這兩個女客身上沒錢。茫茫雨幕中,車夫不想走空,狠心把兩人趕下了車。前不着村後不着店,陳荦和姨娘不敢多留,在一塊岩石下避過了雨最大的時候,便冒雨往前走了。
兩人南下時也是乘車走這條路,那時是晴天,路上十分熱鬧。現在北行,卻發現越走越荒涼。陳荦心裡清楚,韶音其實不是不小心把錢袋遺失了,那是騙車夫的。她們的錢袋早就空了。韶音慣于跟三教九流打交道,三言兩語便讓那車夫相信她們是富戶家的女眷,把她們安全送到便能領一筆賞錢。後來識破真相,才狠心将她們趕下車。
陳荦雙腿沉重,鞋間又濕又硌,幾乎想停下來。可韶音那雙手緊緊拽着她。
“必須在天黑前走到前方的市鎮,兩個女人決不能在山野間露宿,會發生一切想不到的壞事!”
陳荦被韶音的話一吓,腳下陡然又生出些許力氣來。可雙腿再快也無法跟馬車比,何況是走這麼崎岖泥濘的雨路。
直到頭頂出現朦胧的暮色,兩人還是沒能走出山間,停下來更認不出四周是哪裡。她們原本以為靠一雙腳,天黑前就能走到蒼梧城南邊的小鎮,再從那裡進城,就能找到認識的人幫忙,那就方便多了。韶音顯然高估了兩人的腳程。
正惶恐之際,突然聽到不遠處什麼地方好像有人聲傳來。
陳荦還記着剛才韶音的話,第一反應是拉着韶音躲藏。韶音卻無奈地想,比起被野外的豺狼吃掉,這種時候遇到人未必是壞事。
四處找尋片刻,見不遠處的半山間有個破廟,人聲就是從那裡傳來的。
韶音拉着陳荦,蹚到不遠處的小溪裡,交代她将身上的衣裙沖洗幹淨。
陳荦有些抗拒:“這麼晚了,為什麼還要沖洗衣裙?姨娘,該趕緊趁還有亮光,找點東西充饑才是。我看附近……”
韶音白了她一眼:“難道就這麼滿身泥巴讓人看見?醜死了!”
“天快黑了,醜一點又有什麼關系?”
“不!楚楚,你怎麼就是不聽講?”
楚楚是陳荦的小名。
“你怎麼就是記不住!我們就是凍死,就是要飯,也不能醜。你是申椒館的小妓,這輩子要靠一張臉活着的。渾身又髒又臭,沒得丢了申椒館的招牌!”
春日雨後的山間溪流十分冰冷,韶音很快将自己的衣裙洗幹淨,雙手往陳荦身上潑水,扯過她的裙擺仔細揉搓,直到将泥迹盡數搓去。
兩人凍得牙齒打顫,瑟縮着爬上山間,發現那是一間灰撲撲的山神廟。那廟看起來年久失修,卻并不小,院子和偏廂的雛形都還在。煙霧騰起,一股不知是什麼食物的香味遠遠飄過來,勾起饑腸,在這四下無人的山間,讓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然而兩人走到院門不遠處時,卻停下了。那破敗矮小的廟門前,竟有人手持刀槍站在那裡。這些人雖然沒有穿铠甲,但站得筆直,眼神掃視四周,比蒼梧城中的官兵還要嚴肅些。
“會是什麼人?”韶音小聲嘀咕。
那幾人聽到動靜,手裡的槍尖閃過寒光,警戒地看過來。
陳荦和韶音不敢再走過去。兩人筋疲力盡,趕路也趕不動了,找到一堵離廟門不遠處的土牆,靠在牆角歇息。
韶音捏完自己的腳,又給陳荦捏小腿。“走遠路把腿走腫了得捏,要不然以後變得又肥又壯,醜死了。”
姨娘又說了一遍醜死了,陳荦沒回應她,默默盤算着此時到不遠處的樹林裡去走一趟,是更可能摘到野果還是遇到危險。又濕又冷,若不找些東西充饑,還不知道能不能撐過今晚,撐到明日趕路。
這時,廟門前突然有個聲音傳來:“何人在此?”
那聲音不大,但自有一股威嚴。
韶音和陳荦心裡害怕,自覺從牆角站了起來。她們看到那持槍的随從身後走出個人。那人是個青年,一身華服,手握長劍,往土牆處掃視過來,眼神犀利而戒備。
暮色四合中,陳荦站在土牆前,目光一時凝滞住了。那人長着一張好出衆的臉,身姿挺拔,眉目若刻,恍然如同畫上的人物……如果他不拿着那柄劍,十分不善地看着她們倆的話。
“禀中郎将,是過路的行人。”
“荒郊野嶺,何人從此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