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頭小徒弟換了身幹淨的僧衣,在院子裡的那口井旁找到了鐘離雪。她已經打了桶清水上來,正雙手環抱胸前打量着四周。
這座被廢棄的寺廟并不大,除了容身之所,便隻有一無名殿。如今皇帝陛下繼承其先祖衣缽,對佛教可謂算得上癡迷,且不說刊印佛經耗費大量金銀,動辄動用國庫,修建佛寺,毫無節制,許多百姓因此苦不堪言。
這般破敗簡陋的寺廟放眼整個大元興許再找不出第二個。
倘若不是一年前因機緣巧合來到這裡,她怎麼也不敢相信普天之下竟還有這樣一處未受世俗沾染的世外桃源。
頭先摔的那一跤雖沒什麼大礙,好歹也是四腳朝地,手臂難免擦破了些皮。
光頭小徒弟撸起袖子,機靈地從桶裡取了些清水清洗傷口,而後又捧了一掬灑到臉上用力抹着,洗幹淨了才敢走到鐘離雪面前。
她佯裝生氣地瞪他,他笑嘻嘻地将臉頰上的肉都擠在了一起,笑得連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不見蹤影。
她不再吓唬他,嘟着嘴從麻袋中翻出一盒金瘡藥,取下塞子,輕輕将粉末倒在他的傷口上。
小徒弟雖常年在山上修行,懂的東西卻不少,“施主姐姐,這金瘡藥給我塗未免太大材小用了些,不過是擦破點皮,晾它兩三日也能自己愈合了。”
“治病救人講究的是對症下藥,何來大材小用一說?你們修行之人不是主張衆生平等嗎?小師父,看起來你這修行根本不到位嘛。”
他吸着鼻子撒起嬌來,“這位女施主,你就别取笑我了,我整日裡不是在院子裡掃落葉就是誦經,離修行還遠着呢。”
“今日怎麼就你和你師父,你那幾個師兄呢?”
“他們呀,師父命他們拾柴火去了,想着你來,好生火煮些熱湯。”
“你們怎麼知道我會來?”鐘離雪邊塞着塞子邊看他。
“我們可不知道,是師父告訴我們的。而且他說,你是個信守承諾的人,一旦說了會來就必然會來的。”
她擡頭望向無名殿中滄桑崎岖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
“法師。”鐘離雪站在殿門外不自覺放低聲音。
達馬拉雙手合十閉着雙眼,撥動着手裡的念珠,片刻方睜眼,卻并未回頭,“快來吧,菩薩已等你許久了。”
獲得首肯,她依言放輕腳步,越過門檻跨進殿内,跪于墊子之上,雙手合十,看着眼前的佛像緩緩閉上了雙眼。
一年前,她來此尋覓冬蟲夏草這種極其罕見而名貴的藥材,因不熟悉山路迷失了方向,被困于山中。眼看天色漸晚,尋不到下山的路,一時着急沒留神踩了個空,便從山坡上滾了下去。幸而途中有棵參天大樹擋住了她的去路,她勉強抓住了底下蔓延出的樹根,才能撿回條命來,否則那夜毫無意外就成了她的祭日。
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扒拉着樹幹靠坐下。臉上輕微擦破,烏黑的辮子散落,因沾滿了塵土變得灰蒙蒙的。身上衣衫褴褛,到處都是被草木割傷的痕迹,整個人狼狽不堪,哪兒哪兒都疼,疼得她一個勁兒地倒吸涼氣。
她原先計劃無論能否順利找到冬蟲夏草都須當日下山,帶的水和幹糧本就不多,如今也四散去了。
眼下她早沒了力氣下山,山中的夜又寒冷至極,且不說有沒有豺狼虎豹将她生吃活剝,就是沒有,她拖着滿是傷痕的虛弱身體也難以挺過這一晚,畢竟她那随身裝着藥的包袱在滾落時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行醫之人最怕的不過是有一日連自己都醫治不了,除了絕望地等待死亡,什麼也做不了。
他們比旁人更清醒,痛苦亦會更甚。
那種直面死亡的恐懼,是她生平第一次體會到。
從前她以為自己整日治病救人,早就看淡了生死,即使有朝一日發生在自己身上,也能坦然将其置之度外。
可當死亡真正降臨時,她竟還是不寒而栗。
仰面靠倒在樹上,焦棕色的枝丫融進漆黑的夜幕之中,偶爾透過樹梢間的葉片灑落幾點零星的光亮。
她知道天上明月高懸,可她瞧不見月亮。
吹開遮擋視線的幾縷碎發,嘴角的血迹已有些幹涸,硬生生扯起還覺得有些生疼。
她沒料到她會死得如此凄涼,沒有依依不舍的話别,沒有燭光搖曳的溫暖,更沒有兒孫繞膝的和睦,獨自一人葬身于荒郊野外,興許連具全屍都留不下來,最多隻能立座衣冠冢。
想到這兒,她忽然有些乏了,斑駁的月色模糊不清,意識從身體中逐漸被抽離,如果睡一覺還能再醒來就好了,她好想再回家看一看……
樹林裡再無一點兒響聲,徒留破碎的葉片緩緩飄落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