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臘月十九,再過幾天便是壽王的祭日。
這位号稱帝國柱石的親王屍首至今陳棺于距離邊境不到兩百裡的地方,盼着自己的叔叔——當今的皇帝陛下能給他此生一個公平的裁決。
東都,醜時。屋外狂風大作,正是凍人的時候。
今夜夕照寺值班的侍衛們都出奇的沉默,一雙雙銅鈴般的眼睛流動着意味不明的火光。他們都在等,等着東朝最高法院夕照寺裡傳出兇手魏明被定罪的消息。
死牢裡燈火通明,壓制着蠢蠢欲動的腐朽氣息。
魏明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皮肉粘連的潰爛肌膚順着早已熄滅的火勢從左至右蔓延着。死牢裡的幹草最是刮人,卻是魏明眼下唯一還能抓住的東西了。
他一張口,那些來不及吞咽的參湯就伴着膿汁從嘴裡一縷縷地流出來,嗆起一串急促的咳嗽!
魏明絕望地望向前方,那一道潔淨的人影。
大概沒有哪個死囚能有這樣的待遇,三法司會審,桌案就擺在囚室的門口。尚書右仆射公良蘇剛剛就是在這樣糟糕的環境裡度過了自己的整壽。
五十而知天命,公良蘇卻在望着桌案上的供詞出神。
魏明的手印已然押在了供詞末尾,鮮血般地醒目淋漓。公良蘇卻在想還有哪些可以問罪于他的地方,即使眼前所列的罪狀已經夠使這位昔日的宰輔死上十次也不止了。
實際上,令公良蘇頭疼的卻還不止這些。
魏明涉嫌構陷壽王,于半月前被重拷押回東都,在經過城門口時被商氏之女商嬰用一瓶酒燒掉了半條命。若非當天下雨,此時的魏明已是焦屍一具!
事情牽扯到士族,夕照寺不敢擅專,公良蘇上達天聽,連夜将奏疏呈到了禦前。
主上留中不發本來無可厚非,滿朝文武卻忽然生出了詭異的默契,竟無一人就此事上表進言。倘若遇到垂詢,得到的也都是一樣的答複:“奉請陛下乾綱獨斷。”
十幾日過去了,魏明依舊在夕照寺裡受審。
公良蘇官階最高又是主審,此時自然居中而坐。
他的左邊還坐着夕照寺卿羊昶。
要說宣德太後在時,羊氏也曾如日中天。現如今羊昶卻一言不發,全等着公良蘇做出最後的裁決。
坐在公良蘇右邊的是剛被提上來的蘭台中丞黃瓒。他因被永平帝當衆稱許“拔亮超群”而特别受到提擢,是真正的天子門生。
然而,尚書台保留着記錄他家世的卷宗不過是單薄的幾張紙,寥寥數語而已。
第一個坐不住的人竟然是黃瓒。
“兩位大人,既然魏明都已經認了,我們是不是也該進宮複旨了?”
黃瓒望向了趴在亂草堆裡掙紮的魏明,眼神拿捏的恰到好處:擔心有,隻不過是擔心魏明死了不好交待。
羊昶的臉上也有些憂慮。公良蘇卻不看任何人,盯着桌上的供詞似乎還在思考,嘴裡幽幽道:“黃大人累了?累了就先去休息吧。”
黃瓒把目光收了回來,一臉肅然地轉向公良蘇道:“下官唯恐陛下懸心,何敢言累?魏明千古罪臣,理應慎重。”
公良蘇轉過頭對着黃瓒微微一笑,表示自己并無責怪他的意思。黃瓒臉上的肌肉這才放松了些,露出了一絲不自然的苦笑。
今晚,公良蘇第一次将目光投向了那堆亂草。
魏明的臉幾乎全都埋在亂草堆裡,看樣子已經失去了力氣。公良蘇望着如一團破絮的魏明,心情其實也有些複雜。
逸周公良氏,東朝巨室之一。
公良蘇出身士族卻不敢忘記自己的父親當年是怎樣以微末之身得自内寵,繼而才有了他尚公主,他的胞姐嫁給崔氏的殊榮。
正如,昔日的魏明一般。
士族要魏明給壽王償命,公良蘇便拿着魏明做過的事對他嚴加審問,凡能定罪的一件都不放過。
皇上想保魏明,公良蘇也恪守為臣的本分,拿出最好的山參和閻王爺搶人。無論如何也要吊着魏明的這口氣不讓他死了。
最後誰妥協了都不要緊,但結果一定要是從外面遞進來,而不會是三法司審出來的。
五六個大夜連着熬過來,畢竟是血肉之軀,又是文官,三個人的體力都已瀕臨極限。
門口,暗影搖動。一名差役忽然從外面快步走到羊昶的身邊,對着他的耳朵低語了幾句。
羊昶揮手,轉過頭喚:“蘇台!”
公良蘇猶在苦苦地支撐着,冷不丁被叫一聲隻覺心裡驚了一下。轉首隻見羊昶正雙目灼灼地望着他,然後難掩振奮地對他道:“你猜這會兒誰進宮了?”
公良蘇靜靜地注視着羊昶,少頃,眼睛亮了起來!
歲末,濃霧席卷了整座東都,天光卻顯得異常刺眼。
永平帝所居的思洛宮正門已整整十五日沒有打開過。事實上,整座皇宮都籠罩着一股難以言說的死寂,如同被遺忘在沙漠中的巨獸骨架,隻剩下醒目的蒼涼。
内殿裡透出些許光亮,過了一會兒,整座宮室亮如白晝。
宮殿的側門打開,從狹窄的晨光中露出了三個端跪的人影。
居中一人位置稍稍靠前,另外兩人并列于後。他們的目光垂落在地上,衣擺上都有被霧氣浸染過的痕迹。
一門之隔内,大宦官李灼正快步穿過錦幕深深的外廊。他一邊抽開頸上的繩結,一邊将右腳跨進了内殿的門檻。
當他的另一隻腳也踩在内殿的地磚上時,早有年輕的小宦來到他的面前,用雙手接過了那張沾滿晨霧的鬥篷。
“主上,老奴回來了。”
李灼遠遠地站住,正要下跪卻被軟紗後面的人揮手制止。
李灼便就勢彎了彎腰,往旁邊走。
殿側擺放着巨大的香爐,李灼就着爐火撣掉自己身上的寒氣。
“外面下着好大霧,多虧主上叫扶松陪着老奴一塊兒去,否則怕是趕不及回來伺候主上用膳了!”
“見着了?” 永平帝患着傷風,隔着軟紗也能聽出鼻音。
李灼把手懸在了香爐上:“是!看管的人說商嬰被搬進去的時候發着高燒,第二天夜裡才清醒一些,醒來後問了一句‘今天是什麼日子?’之後就再也沒說過話。”
永平帝又問:“都有誰去看過她?”
“崔氏派人看過,還送了不少日用的東西。公良大人頭一天審問時已見過,後來他侄兒也去了。其餘士族除了商氏基本都有去過。”李灼将手掌攤開,熱氣在他的指縫間遊走:“太子殿下也曾派人慰問。”
紗帳後陷入了寂靜,永平帝不再往下問了。
李灼還惦記着另一件事:“那個裘驚鵲,老奴也去看過了。她現在被拘在黃圩裡做苦役。按理這話不該對主上說,髒了主上的耳朵。可那掌事的着實太媚上了些,老奴去的時候裘驚鵲就穿着破衣爛衫,光着腳在井水裡踩衣服。這也罷了,腳鐐還帶着!宮裡這麼多人來往看着,傳出去隻怕會傷了宮裡的體面。”
李灼說這段話時一直都淳望着軟紗,說完了目光也沒有移動。
“你也與他一樣糊塗?”
永平帝的聲音從高處冷冷地射下:“你是内廷總管,這種事也要拿來煩朕。”他素以寬仁立朝立世,當然容不得身邊有這樣殘忍的事發生。
“是,老奴待會兒就去辦!”李灼立刻接道。
香爐裡,銀碳燒得通紅。
李灼覺得身上的寒氣沒那麼重了,便掀開軟紗走到皇帝的面前。
永平帝穿着明松綠色的常服,揣手側卧在鵝絨軟塌上閉目養神。他肘下墊着青石色的靠枕,旁邊擺一張梨花木幾,木幾上放着一個小碟,一個精緻的獸金小香爐,仔細看,已經冷了。
“瞧着怎麼樣?”永平帝道。
李灼往永平帝的腿上加了一條毯子,聞言沒有停下動作,隻是微笑道:“說不好,若非老奴眼拙,看上去一副怯生生的模樣,人長得水靈點,倒也沒什麼特别。”
“沒什麼特别?”永平帝的眼睛倏地睜開了,可巧李灼正在低頭忙活沒看見。
永平帝冷冷一哼:“不過是冒着生命危險給商氏遞信,再讓一個士族千金為她蹲大獄,公然和朕叫闆而已嘛!”
李灼收了手,頭還低着。
那魏明本是構陷壽王的禍首,在未定罪之前應該是被秘密押解回京的。當時卻不知從哪裡冒出了一個裘驚鵲,自稱是被壽王選中還沒來得及過門的侍妾。押送魏明的隊伍連東都的城牆都沒看到,裘驚鵲就把消息送進了商府。
說來商嬰和裘驚鵲素不相識,可直到李灼去大牢傳旨之前,商嬰都堅稱“罪在臣女一人。”被審當天她又無視主審公良蘇的暗示,再三地為裘驚鵲求情,仿佛鐵了心要與她同生共死。也難怪天顔失色!
李灼轉過身來:“姑娘家任性而已。老奴去的時候商嬰還當着夕照寺一衆官員的面直說‘臣女有罪’呢!她吃了這麼多天的牢獄之苦,還不知道怕嗎?”
見永平帝的臉上沒有出現不悅,李灼接着道:“還有那個裘驚鵲,畢竟是王爺曾經看中的人。旁人若有她那副容貌,恐怕也不能甘心就這樣沒落了。”
“你又懂了?” 永平帝冷冷道。
李灼垂首笑笑,語氣在不知不覺中變得莊重:“老奴不懂,可老奴知道,主上是天下萬民的君上,無論是誰,隻要能得到您的垂憐,都應該心懷感念。否則便不配在這世間立足,更不必再談其他。”
永平帝的目光落在地面上,慢慢地,神色放松了許多。
永平帝道:“他還在外面跪着?”
李灼答:“是。”
永平帝撥了一下小幾上的碟子:“叫他進來。”
“主上聖明!”李灼趕緊撩開紗簾對外招手,立刻便有小宦趕過來收拾。
那小宦端着碟子從李灼的身邊路過。碟子裡殘留着幾粒碎核桃。可永平多病,一向都不喜食硬物。
李灼帶着小宦一起離開。跨過門檻時,李灼用手扶了一下門框。
太陽漸漸高升,白晃晃地挂在霧中。宮外已空無一人。
永平帝隻說了讓端王一人進殿面聖,所以一行人走到離内殿門口不遠處便要止步了。
“去給二位大人抱些軟和墊子來。”
李灼對随行的小宦吩咐了,然後轉向正在緊張整理衣冠的端王:“老奴今日命人多準備了幾個香爐,礙着規矩不敢放在禦前,殿下待會兒若覺不适,不妨往偏處站站,可暫緩些寒意。”
這張年過半百的臉上沒有尋常宦者慣有的谄媚,卻令此時在這深宮中前途未蔔的端王感到了樸實的關切。颔首道:“多謝公公。”
為着最近霧濃,白天外廊循例點着成排的蠟燭。永平帝肺不好,内殿從來不許多燃燭火。
禦座擺放在燭光的最深處,軟紗低垂,更讓人看不清皇帝的真實面容。
端王獨行至禦階前,跪下行禮:“兒臣參見父皇,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