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來吧。”疲倦的聲音從高處傳來,與端王的風華正茂形成鮮明的對比。
永平帝:“昨夜朕收到了梁休呈上來的請安奏疏。朕記得,迦南距離東都比你的駐地要再遠一些吧?”
“是。迦南郡距離東都比兒臣的駐地遠一百裡。”端王道。
永平帝笑了笑:“你比梁休晚一日出發,卻比他早兩個時辰回來,怎麼?很着急嗎?”
端王本來垂目聆聽聖訓,這時默了默,擡頭回話:“回禀父皇,幸得父皇恩佑,計勒軍目前已讓出定淮、武定一線退往三佛關。兒臣請示過謝老将軍,命原任散騎常侍北中郎司的香敏坐中軍鎮守關隘。出發前兩日,兒臣又收到戰報,北胡魏小王子率領兩千騎兵從後方突襲了計勒的邊鎮放鸢。梁休接到指示後已連夜調軍向三佛關包攏,計勒軍受到前後夾擊損失慘重,相信很快就會班師回朝。兒臣此來,是奉了謝老将軍之命,為前方八萬将士請功。同時懇請父皇恩澤示下,一定要以謝雪謝芳父子為首功,犒賞三軍,揚我國威!”
五個月,出生入死才換來的前線大捷。
端王謝暲這個名字不再是皇室宗譜上寂寥的幾筆,他與前方八萬将士共同組成帝國的鐵血防線已是不争的事實!
“四郡才消停了幾年呐?北邊是不能出事的。若非謝雪年邁…”永平帝的聲音也變得溫柔了:“這一仗,不好打吧?”
端王卻不敢有一點松懈,慷慨道:“戰事初平,全賴父皇天威恩佑,謝老将軍夙興夜寐,三軍将士同沐同心,我等唯有奮勇殺敵,報效——”
“謝老将軍的一片丹心——朕深知。”永平帝終于不耐煩地打斷了端王的話。
一般人隻會在禦前保持謙卑,而他親生的這個兒子總要做的更絕,仿佛畫地為牢,決然自守才能換來心安理得。
永平帝捶着有些發酸的腿:“你自己呢?星夜兼程地趕回來,難道隻為他人做嫁衣?說吧。”
端王沉默片刻,捧起衣擺跪下了。“兒臣但請父皇,赦免魏明一案中無辜的人!”
“朕已赦免了商嬰。”永平帝平淡地說,似乎不願任何人再在這件事上花費更多的注意力。
“父皇能否也赦免裘驚鵲?”端王渴求地望着禦座的方向。
内殿深處傳來銅漏的滴水聲,與端王的心跳聲契合為一體。
“為什麼?”規律的兩次清音後,永平帝道。
端王垂下了眼睛:“商嬰畢竟是壽王的原配,他們雖然沒來得及成婚,但壽王一脈也沒有比商嬰關系更近的人了,父皇答應商嬰的請求,隻當是,告慰壽王的在天之靈。”
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天際回旋進了大殿,永平帝久久沒有示下。直到耳邊銅壺滴漏的清音又響了三次,端王才又忍不住頓首追加了一句:“壽王一案乃是冤案,保全壽王的遺孀方不負陛下的英名!”
這是冒死說出的一句話。
可以想象被稱呼為“陛下”的永平帝會如何想?他端王難道不是兒臣?或許他代表着天下人,天下人都覺得皇帝聖德有虧,對不起英年早逝的壽王殿下!
禦座上的永平帝幹幹地笑了一聲,又一聲。
端王閉上了眼睛。
永平帝恍然大悟地感歎:“原來朕的英名是系在壽王身上的啊!”
永平帝的失望端王早已想見,可他沒想到刺進自己胸膛的那柄“匕首”會直接把他給劈裂了,端王的一腔肝膽就這樣熱氣騰騰地鋪在了地面上!
不安的目光立刻變成了驚惶,端王直愣愣地望着軟紗,手足無措:“兒臣…”
“你是誰的兒?”永平帝的語氣越發溫柔:“誰的臣?”近乎缥缈……
獸金香爐被毫無預兆地掀翻在地!刺耳的聲音一路劃将開去。
端王伏地請罪,殿外侍立的宦官也全都跪了下去!
真相就這樣被永平帝親手撕開了。
如今,無論是士族公卿或是平民女子,隻要站在了魏明的對立面就代表着“正确”。
除非夕照寺給魏明定罪,皇帝下旨釋放“無辜”的人,否則皇室和士族之間的隔閡不會消除,皇帝和朝臣之間的博弈永不結束!
可是為什麼呢?為什麼要夥同士族和他作對?這才是永平帝真正要問端王的!
甚至,連一個小小的裘驚鵲他都舍不得錯過,這樣急切地要拿去向士族獻媚邀寵!他端王小心回避的态度更是徹底地激怒了永平帝的聖心。
中宗兩年,宣宗五年,武宗五年,還有永平帝禦極以來的這一十六年……二十八年來無人敢提的事,卻因為端王的一句“英名系于壽王”,将皇權掣肘于士族的尴尬境地烘托的呼之欲出!
無論是夕照寺裡奄奄一息的魏明,還是禁中十五日的冷清,其本質上不過是士族再向人們重申了一遍真理:東朝的天是士族撐起來的,誰要過河拆橋,掉下去的隻會是他自己!魏明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端王無路可退,永平帝的鋒芒也從正面抵住了他的胸口!
獸金香爐躺在不遠處,蓋子和爐身已經分離。
端王的雙眼被汗水和淚水迷住,他盯着蜷曲的香爐,仿佛一下子被人推到了硝煙彌漫的邊境戰場。震耳欲聾的厮殺聲在大殿裡盤旋,端王忽然憶起了自己“壯士斷腕”的決心,想起他在陣前渴望“死灰複燃”的悲壯希冀!索性甩開恐懼決然道:“兒臣惶恐!可如今夕照寺審判已畢,魏明也已認罪。作為輔政大臣危言惑上,打壓同僚,坑害皇嗣,魏明之罪無可辯駁。普天之下,凡我東朝臣民無不都在等着陛下撥亂反正。陛下顧惜舊臣乃是仁君之德,可若不盡早宣判,隻會寒了前方将士和天下臣民的心啊!”
魏明一定認罪,壽王一定昭雪,商嬰一定無事,三件事自魏明被抓之日起就已成定局。可皇帝的聖名,皇室的尊嚴不能因為魏明而有絲毫的損傷!
永平帝忽然倒向了身後的禦座,口鼻裡發出類似燒水聲的混濁喘息!端王大驚,以手撐地站了起來,結果立刻遭到了永平帝的呵斥:“跪下!”
端王紫漲着臉,像提線木偶一樣僵在原地。
永平帝的意識有些模糊,他隻感覺到了端王竟膽敢抗旨,便更大聲地沖他咆哮:“朕叫你跪下!難道你想逼宮不成?李灼!”
李灼在外廊早就魂不附體,聽見這一聲吼便急急忙忙地沖進殿門。隻見永平帝癱在禦座上,就快喘不上來氣了!
“主上!”李灼失聲痛呼,連滾帶爬地沖上前!端王臉色慘然,失神地看着眼前發生的一切。
“您怎麼這樣了主上?叫太醫!叫太醫!”李灼一邊着急地撫着永平帝的胸口,一邊沖殿外大聲呼叫。
永平帝用力按住了他,喘道:“不要叫太醫!”說話的時候眼睛還緊緊地盯着端王。
端王抱着有去無回的決心來面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可他無論如何都承載不了永平帝看他的眼神。
李灼也一臉焦灼地看着端王。
最終,端王慢慢地跪下,先是額頭觸地,然後整個人都伏在了地上。
仿佛經曆了一場艱苦卓絕的跋涉,在李灼的安撫下,永平帝的呼吸漸漸平緩了。可就在這時,永平帝卻忽然揮開了李灼的手。
“主上!”李灼快要哭出來了。
永平帝吸了一口氣:“這些話,隻有你會跟朕說了吧?”語氣中竟流露出了暮色般的蒼涼。
銅漏的清音再次響起,端王仿佛什麼也沒聽見。
“殿下!快回話!”還是李灼高聲提醒,端王才發現永平帝是在和他說話。
一股莫名的酸氣翻湧上來,端王匆忙将它壓住了!可還是被沖紅了眼眶。
“兒臣惶恐。”端王答完,依舊不敢離開這冰冷的地面。
“難為你了,”永平帝的聲音終于随着第五下銅漏的清音降臨。端王撐在地磚上的手痙攣似的一抖!短暫的停頓後,他擡起了頭!
紗簾被撩向兩邊,永平帝倚在禦座上,看上去比五個月前更顯蒼老。
所為者誰?!
一時間無數個念頭像流星一樣呼嘯着向端王眼前飛來,最終又在永平帝的身後化為無形。
永平帝的臉上帶着釋然的笑,疲憊的目光中流露出冰冷的快意。
端王仿佛被抽掉了靈魂,不知過了多久才明白自己嚴防死守的陣地終究全面崩潰。
因為對父子之情有了不切實際的幻想,哪怕隻有一刻,他也再無可能回到一個臣子的位置上去。
“朕想,前線剩下的事就交給太子吧。”
病弱的永平帝看上去像一隻意興闌珊,食欲不佳的貓。不給俘虜痛快,但也絕不肯輕放了。這是端王二十七年來無數次陷入過的絕望。永平帝催促:“你覺得呢?”
殿外除了一衆宦官還跪着兩個人。一個是端王心腹徐路,另一個五官深邃者喚作郎辜,五品昭德将軍,前不久才與端王一起從前線趕回來。
疾風起而未興!
想要站起來的郎辜被人死死按住了手背!
一旁同跪的小宦轉過頭,臉上猶帶着不知所措的驚恐,徐路輕聲道:“公公,内殿議事,我等是否跪遠一些?”
“是,大人謹慎!”小宦如夢初醒,趕緊爬了起來。
郎辜無限怨念地看一眼内殿的正門,卻也隻能跟着徐路一同退下。
剛才的暴風雨就像端王做的一場噩夢。
内殿深處輕煙缭繞,端王望過去,原來是殿側擺放的幾個香爐。暗黃的爐身上盤龍龍爪嚣張地展開,龍首猙獰昂揚。
近處,李灼正跪在永平帝的腳下幫他整理衣物,額頭上布着來不及拭去的汗珠,花白的頭發裡冒着熱氣。
端王垂下視線,隻見光亮的黑磚地面上倒映出他的影子。
“調兵遣将,自有陛下聖裁。” 端王閉上了眼睛。
“嗯。”永平帝也已恢複了先前和藹的态度:“如果派你去修建朕的萬年吉壤呢?”
端王伏下,過了一會兒,沉聲回答:“兒臣領旨。”
天空不知何時飄起了雨絲,疏疏密密,冰冰涼涼。
李灼的身影在雨霧中變得模糊。郎辜迫不及待地問端王是否答應了皇帝的要求?
端王一邊走一邊問徐路:“魏明的侄子還在王府門口等嗎?”
魏卻是魏明早逝庶兄的遺腹子,從小不受宗族待見。魏卻與魏明早年間有些龃龉,被魏明借故安排到偏遠貧瘠的地方做了個知縣,叔侄兩人十數年都沒有來往。
徐路不料端王還記得這個人:“魏卻昨天黃昏就在王府門口等,直到天亮前才走的,好像,去了太子府。”
端王還沒做出反應,徐路就接着道:“殿下對朝臣一向寬仁,但既然不肯見魏卻,他肯定想另謀出路,好歹魏明也是太子的舅舅。”
端王:“魏明就快正法,下次魏卻再來時不要怠慢他。”
“殿下。”
郎辜好不容易等端王說完,又被徐路給攔下了:“魁抒,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讓殿下靜一會兒吧。”說完,視線飄向了前方。
遠處,濕潤的白霧中走出了一道人影,随着與端王他們的距離縮短變得越來越清晰。
郎辜行伍出身,目力自然不錯,看清楚來的是誰,他整個人頓時如喪考妣!因為他明白,自己剛才問端王的問題已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