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細細的雨絲,冬日裡刮在臉上也甚是寒涼。
因為剛才的那一場大雨,東都街巷上的行人稀少,露天的商販幾乎都收了攤。
梁桢騎着馬,在空曠的街道上漫步。
青石地面滑的像一面用水澆過的鏡子。
梁桢執辔的手突然向後勒了一下,原本就走得極慢得馬兒頓時站住了。
在他們旁邊是一處兩頭打通的巷子,梁桢所在的一端正對着隔壁那條街上的一家商鋪。
鋪子的門大開着,透過滴水的屋檐,隐約可見裡面擺放着一筐筐堆成尖頂的大米。
幾個路人站在不遠的地方觀望,手中還拿着濕淋淋的雨傘。
房東站在屋檐下,慌慌張張地向前伸出了雙手。
另一個人緊跟着迎他走來,踮起腳尖将一個大箱子抱到了房東的懷裡。甩手道:“就給你一天時間,明天趕緊搬出去。”
房東急着要把箱子放下,那人立刻豎眉:“捧住了!這可是郎君給的。”
房東隻好抱着箱子,鞠躬求饒:“這可是小人的祖宅啊!賤家自打太爺起就在這裡賣米,還請郎君開恩,再看看别處吧。”
那人将手背到身後,饒有興味道:“昨天你不是還說這房子裡鬧鬼嗎,敢情是你太爺?”
周圍傳來吃吃的笑聲,是笑那人缺德。
房東漲着臉,一個字不敢回。
那人:“店裡的夥計,包括那些鬼,我家郎君都一并買下了!你呢,拿着這些錢給太爺換個大房子,才是做子孫的孝順!”說罷拍了拍箱子,轉身走了。
等那人走遠,旁觀的人便迅速聚攏到了一起。其中一個胖子興奮道:“哎哎!我認識他,他就是崔小郎君。”
“哪個崔小郎君?”
胖子翻着白眼:“還能是哪個?太傅大人的小兒子崔遇!”胖子擡起下巴:“我有個親戚在宮裡當差,所以見過。”
“哦——!是他。”
一人戲谑:“你親戚是給皇上倒馬桶的呀,還是給娘娘洗腳的?”
胖子啐一口:“我親戚在宮中的禦寶閣,專替皇上管理各國進貢寶貝的!”
怕他們不信,又道:“這崔小郎君在秘書監挂了一個六品秘書丞的閑職,管些藝文圖籍之類的,卻從來不去點卯。”
“點什麼卯?”
一個老翁彎腰将鬥笠從牆角撿起來,見衆人都望着他,微微笑道:“宮裡什麼‘監’不是他家開的?”
衆人一哂。有的搖頭,有的歎氣,眨眼間全都一哄而散。
梁桢縱着那馬掉頭,慢慢地往巷子裡面走。
出了巷口往南走,沒過多久,隻見前面的人又在一家畫坊前停下了。梁桢從馬上下來,獨自走了過去。
畫坊裡隻有兩個人,一個是剛才和米鋪房東交接的人,此時正亦步亦趨地跟在另一個人後面。
那是個衣着華麗的年輕人,中等個頭,白淨的臉上帶着富貴人家保養得宜的光澤。瘦削的身形和微微下垂的眼角卻流露出與外表不大協調的憂郁。
梁桢從未見過崔遇,卻能肯定眼前的人就是。
崔遇将賬台上成卷的畫冊一一打開來看,看完就信手扔在了一邊。
老闆從後面出來,手上抱着有十來卷的畫冊。
他将賬台上那些被弄得散亂的畫冊一把拂開,将手上那十來卷畫冊小心地放在空開的桌面上,一臉殷勤地對崔遇道:“郎君過來瞧瞧,都是極好的,可花了小人不少的力氣呢!”
崔遇的随從也是仗勢欺人慣了的,乜他一眼:“郎君說好,你再邀功不遲!”
“是!是!”老闆縮着肩膀陪笑。
崔遇早已迫不及待地打開那些畫冊來看,越看,眉頭就皺得越緊。沒過一會兒,他就看完了全部的畫冊,隻有最後一幅被他拿在了手裡。
“郎君,有可意的嗎?”
老闆小心翼翼地問,眼睛緊緊地盯着崔遇手中的那一幅畫,仿佛把身家性命都押在了上面。
崔遇張開了一側的手臂,老闆愣了愣,随即頭一低,鑽了進去……
“姚老闆。”崔遇道。
“诶!”姚老闆繼續陪笑。
崔遇抖抖手中的畫冊,眼睛卻望着門外:“我要的是什麼?”
姚老闆:“美,美女圖!”
“不是你脫了衣服的自畫像。”崔遇道。
“這……”姚老闆的額上的汗珠紛紛滑落!
“我今天不打你。”崔遇先抛出了結論,然後望向了姚老闆:“但下次你再拿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糊弄我,你的店就改賣馬桶,聽清楚了嗎?”
“請郎君再給小人一次機會,小人一定盡心盡力!”姚老闆大聲答道。
崔遇松開他,手一揚!那畫輕飄飄地落在了不遠處的門檻上。崔遇頭也不回地踩着那堆“垃圾”出門。
姚老闆呆立了會兒,默默地走到門口去撿畫。擡頭時愣了一下,趕緊擦幹了眼淚,賠笑道:“客人要看畫嗎?”
梁桢搖了搖頭。一聲悠長的口哨聲,馬兒從街尾飛奔而來。
梁桢抓緊馬套翻上去。
姚老闆跪在地上伸出頭,隻見那一人一馬向着與崔遇離去時相反的方向急馳而去!
敕造梁府與止馬巷之間隻有一裡不到的距離,将近未近。正如此時的天也是将明未明一般。
梁桢回家時已是深夜。
門口的樹枝借着月光在台階上投下剪影,一直延伸到了府門上。
“小郎君。”
梁桢推門進去,管家居然還沒睡,一直守在門房裡等他。
梁桢:“阿兄睡了嗎?”
“沒呢,在書房。”
管家讓開身子要為梁桢引路。梁桢将馬鞭交了出去,從管家手裡接過燈籠:“我自己去行了。”
已經過了子時,除了禁宮,京城裡鮮少有燈火亮起。梁休的書房卻是其一。
門半掩着,表示梁休正在等人,來人不必再敲門示意。
梁桢輕輕地推開門,書房裡靜極,一陣隽永的紙墨氣味在空氣裡緩慢地浮動着。
唯一的聲響來自于埋在書桌成堆的公文後面,隻露出了三分之一頭頂的人。
“阿兄。”梁桢喚了一聲。
案牍後面有人從側面伸出了頭,笑了一下,又縮回去:“去旁邊坐吧,這裡太亂!”
隻聽空!空!兩聲,一摞厚厚的軍情諜報被碼齊了架到案牍的頂部。
梁桢望向旁邊整潔的地席,人還沒有動。
梁休已站了起來,身量看着比梁桢還要高一些,膚色也遠比梁桢的深。
“不用脫鞋,來!”
梁休向梁桢招了一下手。他從席上走下來時沒有穿木屐,就這麼一路走到了旁邊的那張地席上。
梁桢也走到了另一邊,兩人皆是盤腿而坐。
矮幾上倒扣的杯子被翻過來,一陣倒水的聲音後,杯子被推到了梁休的面前。
“端王兵權被奪之事與我無關。”梁桢開門見山地說道。
是端王自己坐不住了,主動要去宮裡面聖。趁這個機會要求端王從前線退出來,由太子取代。這樣的谏言無疑能夠戳中永平帝的心窩。
梁休奉诏進京,今天上午進宮的時候他一定已經聽說了此事。
梁桢還沒有來得及換下清晨進宮時的着裝,此時雖然心緒滿懷,卻依然保持正襟危坐,一臉坦然地看着兄長,不失将門風範。
梁休顯得更随性一些。他穿一件寬松的晚波藍深衣,袖子就快捋到肘部,頭發随意的在頂上盤了一個髻,隻用一根木簪固定住。
梁休扶着杯子:“站在梁家的角度,兵權給太子當然要好過給端王。你一定會這麼想,但你不會這麼做。” 梁休的語氣中透露出不容置疑的肯定,手臂在燭光的照耀下有如銅塑:“無論寒族還是外戚,公然結黨,幹預立儲,魏明的下場便是活生生的例子。我梁家走到今天,不會出這種糊塗人。”
“是。”梁桢答了一句,有點感動,也踏實了。
梁休:“陛下恩準你不必與公良氏聯姻,說明陛下信任你。但消息傳出去,士族們會理所當然地把它看成是你向陛下‘獻策’後得到的嘉獎。這也不是我們能左右的。”
“我知道。”梁桢又答了一句,眼神專注地望着梁休。
梁休端起杯子,将裡面的水慢慢地喝盡。
他把空杯放到桌上,有一段時間,目光跟着杯子垂落不起:“上午我進宮,陛下打算增加你的食邑,是為了表彰你有功。”
梁桢不語,目光卻暗淡了,顯出了寂然。
他這次受了委屈,可那委屈是皇上給的,也就不能叫委屈。就像深陷在夕照寺裡的魏明,何嘗不是一肚子的苦水?可事到臨頭,君有命,做臣子的除了死咬着牙把苦水往下咽,别無選擇……
梁休:“魏明被定罪的消息一出,陛下就會下诏讓有功的将領進京。梁洪這次守雲中有功,他也會來東都和我們一起參加慶功宴。”
梁桢宛如一座冰冷雕塑,幾乎沒有了生氣。
梁休:“慶功宴後,你就要作為副将随太子一起前往邊境。那時我若還在東都,便和梁洪一起為你踐行。”
梁桢身子沒動,目光卻倏地射向了梁休!
梁休也望向了梁桢,依舊很淡定的眼神中漾起輕悅:“陛下說,那些食邑都是賜給你的,但要等到你和太子凱旋回來的那天。要是輸了,他就找人折了你的銀星挑雪槍。”
“不會。我不會輸!”梁桢緊接了一句。
梁休一笑,又道:“二娘的祭日快到了,如果碰上宮裡開慶功宴,你的孝巾不要忘記先拿下來。”
“嗯。”梁桢答應着,拎起桌上的水壺,替梁休把空杯滿上。然後給自己也倒了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