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良犀卻閉上了眼睛,既是回應其他人的目光,也是替自己解釋:“春至矣——!”
人群中立刻發出了幾聲歎息。
公良犀也沒睜眼,後知後覺地說出了衆人心裡的疑問:“咱們為什麼要派那兩個人去拾柴火?又為什麼相信他們能拾來柴火?”自嘲一笑道:“還不如學伯玉,從一開始喝冷酒就好。”
“不涼就行了,又不是炖湯!”崔勃不死心,傾身過來往火爐跟前湊。
公良犀仍枕着手不動。
崔勃俯身。但見烏黑的草堆完全熄滅,幾縷微弱的冷煙在爐子裡幽幽地徘徊。
“酒乃燃情炙智之物。” 崔庭的背後好像長了眼睛,知道其他人此刻都在望着他:“熱酒固然順從口腹,如果再用火來助長它的烈性,最後還是得靠損耗自身的精氣來彌補,未免得不償失。”
崔庭轉過身子,寒風從他身後的溪野上吹來:“不飲熱酒乃是為此,并不是不信靈均和安饒的緣故。”
江東能稱芝蘭玉樹者不在少數。但論起家世,風姿和才學,崔庭倘或不算獨秀,卻也絕對是開在春日裡的第一枝。他這番話能不能得到太醫院裡國手們的認同兩說,倒是緩解了在座幾個人心裡的灼情。
“聽見了?”崔勃乜着眼看公良犀:“伯玉說咱們都是醉鬼呢!”
公良犀還是閉着眼,一臉的坦然:“伯玉這種人,百年之後也是伺候閻君筆墨的大才。你我不通文墨,至多混個擡轎,還不如今朝做個醉鬼。”
崔勃:“要這麼說,畢竟還是你得用些。”
公良犀睜開了眼睛,望向崔勃。
崔勃也涼涼地望着他:“你舌頭長,将來拔下來當轎繩,至少比我們加起來還要再多三圈。”
撲哧幾聲!這回沒忍住,引得旁人都笑了。
崔勃将那壺冷酒拎了起來,輕輕向上一提,翻手接住。仰頭飲了一口,肺腑之地清透無比!
公良犀一撐手坐起來,語調中顯現出風發的意氣:“前方将士凱旋在即,謝老将軍父子又立大功。等将來四海平定,修了功臣閣,怎麼會沒有武将的一席之地?景觀,咱們說笑,你可别妄自菲薄。”
崔勃的臉上蒸出了一些酒氣,他倚着憑幾,一臉無所謂地眺望着遠方。
“倒也不用等将來。”
坐在崔勃身邊的羊谟微笑着接言:“除了謝老将軍和謝芳,如今站在席上的人不是都一目了然嗎?”
先不要說在場,東越的士族其實就分為兩種。
一種是江南本土的士族。其中當以知儀崔氏一騎絕塵。無論在名譽,地位和聲望上,放眼整個東越,目下都無有能出其右者。
另一種是随皇室南渡而來的北方士族,這也是東越目前最為龐大的士族群體。前朝末年,有太多的這樣的士族家破人亡,他們和北方諸虜建立起來的政權是不共戴天的。所以,這些人在名義上屬于主戰派。
羊氏和公良氏都是從北方南渡而來的士族。羊氏是外戚,公良氏得自内寵,本質上兩姓殊途同歸。明明是天子近臣,這些年在對外戰役中卻幾乎看不到他們的身影。
說到底是他們不戰。不戰的根源是不能戰,不敢戰。可這樣的尴尬并非是羊氏和公良氏特有。
所以,巨室将星凋零。
反觀梁家,作為寒族中的一支勁旅,這幾年靠着不斷累積的戰功,一次又一次地在諸姓中拔群而出。被這股風頭逼得最緊的就是羊氏和公良氏這樣,家學根基和實際功勞都有限,單憑借姻親血緣或帝王的個人喜好拔高了門第。
在場最能體會羊谟心中酸冷的當屬公良犀。他姐姐被梁桢拒婚的消息現在也成了東都公開的秘密。于公于私,公良犀的心裡都不可能不去記梁家的這一筆賬。
旁人也都聽得出來,羊谟話鋒裡指的就是梁休。
羊谟的餘光此刻也凝在公良犀的身上。
可是之前談鋒還很健的公良犀此時卻沉默了。
崔勃忙着飲酒,接言的人是崔庭。
“我東越自建國以來,所授官吏不下萬數。什麼人該在什麼位置上,聖明無過陛下。”
崔庭踱步到蒲團前,揮開衣袖坐下:“今天你在席上,陛下如果讓你去别的地方站一站,你不能不去。明天他在席下,陛下如果要拎他上來,他也不能推诿。身為臣子,體察聖心聽候調遣,這隻不過盡忠的第一步。”
羊谟不露痕迹地看了一眼公良犀,後者正專注地望着崔庭,等着聽下文。
崔庭的聲音又從他們的正面傳來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在其位便要盡其責。席上的人要站住,難!就說謝老将軍吧,他的位子換誰來都不一定能撐的起。一朝大意,倘使燕江從兩岸界江變成了對岸的内河,輸掉的就不是一人一門的榮辱,而是我大越的江山。席下的人要耐得住,也難。北朝時,殷氏煊赫,人物盈朝。惜乎!嫡系子孫幾乎全部死于戰亂,丁秀不存。如今,誰家裡如果有殷子的一副遺世丹青卻不會當成家傳之寶來供奉?殷氏離廟堂遠甚,然,梅川殷氏聲名赫赫!隻因其後世子孫懂得順勢守拙,殷氏門楣才能至今高懸不墜。”
一片沉默。
一字不提梁家,可又有哪一句不是在替梁家轉圜?
公良犀稍稍動了一下,羊谟便立刻跟着他坐直了一些,臉上也恢複了笑容,語氣親随道:“水不在深,有龍則靈。伯玉說的在理,我輩當學殷氏!”
崔勃倚在憑幾上,一腳腳心撐着地。他把握酒壺的手墊在自己曲起的膝蓋上,整個人散發出酒後微醺的疏曠閑散。
“公群!”
崔勃忽然把瓶底往羊谟的方向一翹。
再往旁邊一抹,轉向了公良犀:“珍首!”
笑了笑:“還有我。咱們這些人,還有誰沒在夢裡喝過剪水關外的葡萄酒?”
羊谟和公良犀沒有相望,兩個人的臉上都同時都浮起了了然于心,欲遮不遮的苦笑。
剪水關在燕江以北,是計勒,綠祿,龜麗等諸胡的最後一道防線。在他們眼中,此關隘的重要程度不亞于東越的三佛關。
西越曆史上曾對西塞諸國有過幾次大規模的征讨。唯有一次,中原的鐵騎越過了剪水關,從此以後,西塞諸胡的頭上便蒙上了一層終身都難以揮去的陰影。
崔勃把身體前傾,整條手臂都壓在了膝蓋上:“伯玉說的對,朝堂上的事自有陛下做主。出了宮門,各人家裡的牌子該怎麼挂還得怎麼挂。計勒軍為什麼拼了老命要往南邊跑,還不是因為我江南是華夏富庶之地,天下鐘靈毓秀之所在。‘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沒辦法才去拼命。說到底,謝老将軍和謝芳姓謝,國即是家,人家為自己家裡拼,無可厚非。梁家為誰?一個寒族,三代人拼出一個郡守已是頂天了,就算他們有再多的軍功,也不可能把梁姓從低戶改成高門。刑不上大夫,可沒有說刑不上平民。别看梁休現在擔着東線指揮使的要職,有朝一日他吃了敗仗,皇上要治他的罪,你們說他怎麼辦?”
公良犀和羊谟聞言,容色平和,目光仍是微微垂落着。
崔勃向後一靠:“魏明也是寒族,靠着逢君之惡做到了三公,他的結局如何?”
公良犀的父親公良蘇,羊谟的叔叔羊昶此時都在夕照寺裡為魏明耗盡心血。聽崔勃這麼問,兩個人心中随即都是一刺!
羊谟知道這個時候不能沉默,于是接言道:“隻要梁家不像魏明那般撺掇着陛下陷害忠良,真有他馬失前蹄的一天,同朝為臣,我們也少不得也要拉他一把。”說着把目光投向了公良犀。
公良犀也不得不擡起頭,語氣還算平和:“景觀說了這麼多,其實就是一個意思。”
崔勃望着公良犀,羊谟望着公良犀,崔庭也饒有興趣地望向了公良犀。
公良犀:“真有梁光潛帶兵把剪水關攻破的那一天,葡萄酒他也不敢自己一個人喝,一定會先送幾壇到東都來,好渡咱們這幫醉鬼!”
已經乏極的崔勃竟還有力氣飛快地撿起地上的扇子,狠狠扔向了公良犀!
公良犀身子不動,隻将臉偏向一旁,而後轉回來,拾起了扇子,對着崔勃浪蕩一笑。
“來了吧?”羊谟突然叫了一聲,其他幾個人都順着望過去。
遠處有一前一後兩個人。前面的那個人肩上竟扛了一整棵小樹!樹根還在撲簌簌地往下掉土。後面的那個人給前面的人提着白狐大氅,兩個人都風風火火地往這裡狂奔。
“你們跑哪兒去了?”崔勃大聲吼道。
香夔最先跑到他們身邊,他将樹往地上一扔!然後呈大字倒在了崔勃和公良犀的中間,口中呼哧呼哧地喘氣!
鄧崌緊随而至,抱着大氅坐下,胸膛急劇地起伏着,臉也漲得通紅。好一點的是他還能說話,指着那棵樹道:“我們跑了好遠才,才找到的。”
公良犀一邊給他扇扇子,一邊伸頭看了看那棵鮮活的樹,又退回來笑道:“這也燒不着吧?”
鄧崌快要累脫似的,皺着眉道:“不關我的事,路上有枯枝,這位香靈均死活不讓撿。”
香夔吸一口氣,從後面彈坐起來,頂着張紅撲撲地圓臉蛋笑道:“安饒不識貨,這是梨樹,用來煮酒最好的。”
“哪來的梨樹?”羊谟問道。
香夔一怔!無意中目光和鄧崌的碰了一下,兩個人同時扭頭而笑。都不答羊谟的話。
其他人便猜到了,這梨樹八成是他們搶來的。
東都放誕之風盛行。這些高門裡的郎君一旦興之所至,做出一些狂放背理的事早已不足稱奇。真要鬧出事來,他們不吝錢财,通常也不會驚動了家裡。
這時候又有人從遠處跑來,正好迎着鄧崌扭頭的方向。鄧崌驚道:“完了,完了,追來了!有沒有狗?靈均,都是你幹的好事!”
幾個人緊張地盯着那人跑到了跟前。崔庭從容道:“何事?”
大家這才知道這是崔府的家仆,這才稍微松了一口氣。
那人恭恭敬敬地行禮:“府中來了客人。尊翁派小人來看看,若是這裡集會結束了就請兩位郎君回去。”
崔勃酒氣未散,漲着臉問:“誰來了?”
家仆:“小人也不知。尊翁早起便有些不适,因此派小人來看一看。”家仆答着,身體也默默地轉向崔庭那邊。
崔庭:“既然父親身體不适,我們還是先回去吧。”
崔勃喝了一壺烈酒,現在也感到有些酒後疲乏,便在家仆的攙扶下與衆人辭别。
到了山下,崔庭開口問家仆:“出了什麼事?”
家仆整頭整臉的出着汗:“二女郎在相國寺的後山遇到了歹人。”剛言罷便是痛呼:“啊!郎,郎君恕罪!”
崔庭也伸手阻止: “阿兄放手,此處人多!”
崔勃丢開家仆的胳膊,嗡着聲問:“女郎怎麼樣了?”
家仆托着手臂俯身:“郎君放心,府中大夫已經看過,女郎無事!”說到這裡,臉上的汗卻淌得更快了。
崔庭:“女郎是一個人回來的嗎?”
家仆不敢擡頭,腰也不覺彎得更深了些:“不是,還有梁大人,是他送女郎回來的。”
“梁光潛?”崔勃被一口氣憋在那裡,死死地瞪着家仆。
那家仆怕的忘了回話,還是崔庭問他:“可說了什麼?”
家仆不敢隐瞞:“尊翁和梁大人都在屋裡,小人隻在廊下聽候吩咐。具體的也不清楚,就聽見梁大人好像說……”聲音顫了起來:“說要退婚。”
一張紅臉,一張白臉,兩張臉同時望向了對方。目之所及,全都變成了同樣的青色。
兩輛馬車辚辚駛來,先後在崔府門口的石階前停下了。
崔庭從前一輛馬車上下來,回過頭,隻見家仆站在後一輛馬車前不動。
大門裡立刻有人迎了出來。崔庭卻快步走向第二輛馬車,在馬車前一手掀開了車簾。
“大郎君呢?”崔庭回頭問道!
家仆一臉無措地答:“大郎君在馬車進朱雀大街前就下車了,沒說去哪,也不許小人告訴郎君。小人悄悄望了一下,好像,是往城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