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拂向前彎腰:“這是臣的榮幸,陛下請說。”
“嗯。”永平帝将書角在手心裡輕輕地敲着。頭向後仰,一頭藏了白的青絲随之垂落:“‘古人雲:言不盡意。依愚所見,言可表象,象可通意。雖不至,亦不絕。’這段話的意思是說:人可以通過說話來描述現象,現象又可以反映事情背後存在的意義。雖然結論不一定準确,但總可以通過語言描述,不斷地接近事實。”永平帝望向崔拂:“太傅,朕理解的可對?”
崔拂坐在那裡,長眉長須挂下來,像是睡着了一般。聽到永平帝問他,便立刻将那腰彎了彎,話還是緩緩地答:“‘夫世間,言不盡象,象再曲意者常有。此間雖憾,然人情百态,其言或稱有失,其象或稱不明,其人未必有過也。’”
永平帝剛才誦念的,正是崔拂所寫的《言意論》中的一段。崔拂也以書中的觀點作出了回應:世間因為言行不當引起誤會是常有的事,但說話做事之人的本心不一定就是錯的。
崔拂忽然慢慢地擡起了眼睛,淳望着永平帝道:“老臣伺候陛下十幾年,時常會擔心說錯話,辦錯事。既擔心冒犯了陛下和諸位同僚,也怕耽誤了國事。所以會有字斟句酌,猶豫不決的時候。陛下剛才問臣對于書中‘言意’的理解對不對,這是千古之辯,先後有多少飽學之士試圖明辯都沒有結果,以老臣的才學實在無法定論。陛下剛才念的既是臣的拙筆,那臣便也隻從自己的本心出發,答陛下一句:陛下說得‘不錯’。”
李灼捧着茶進來了。他先将茶杯放下,然後走到了崔拂的身邊,彎下腰道:“太傅,外面冷,您老要不先把帽子脫了,待會兒出去了不會着涼。”
崔拂渾然忘了自己頭上還戴着官帽。永平帝道:“你替太傅摘了吧。”
李灼應一聲,伸手将崔拂頭上的漆紗籠冠輕輕地摘了下來。
崔拂一頭稀疏的白發,有幾根随着脫帽而落下,更顯得他形容蒼老,兀如枯木。
永平帝忽然想起了當初皇兄武宗龍馭賓天,母後羊氏在他和壽王之間就誰應該被立為儲君的問題上猶豫時,也是因為有了崔拂的決斷,才使他獲得了士族們的支持,從而坐上了皇位。自永平開元,十幾年以來,崔拂也算矜矜業業。即使永平帝有時深夜召見,一把年紀的崔拂也從沒有推病不來過。
如果沒有後來魏明的出現,他們也算得上君恩臣睦。
剛才為了讓李灼方便脫帽,崔拂把頭又低下去了一點,此時看着又像是睡着了。
永平帝:“太傅以為朕答得‘不錯’,朕認為太傅答得也‘不錯’。朝堂上的人要都能像太傅和朕這樣相得益彰,就是我大越之福。”
類似的話,李灼前不久才對崔拂說過。可改了幾個字從永平帝的口中說出來,就呈現出了截然不同的效果。崔拂立刻敏銳地察覺到,聖心裡還是存了怨氣了!
畢竟是一整個朝堂的人把皇帝一個人撂在宮裡,以沉默相脅。彪悍若此,其無後乎?
崔拂靜了靜,緩緩道:“‘非夫聰明深達者,得意忘象,其孰能知乎?’滿朝文武若能有陛下通情達理之萬一,便是我等之福。臣不密則失身,夕照寺至今還在審理魏明一案,說起來都是老臣之過。老臣回去後會叫人徹查,無論魏明一案結果如何,一定要先把那些屍位素餐的人趕出朝堂!”
魏明的命運早已塵埃落定。關于聖顔如何挽回的問題,在剛才永平帝和崔拂這對君臣的一問一答之間已有了答案:案拖不決!罪在臣工!臣子們瞻前顧後,唯唯諾諾,以緻魏明一案遲遲不能了結。崔拂作為首揆,也有失察之罪。
“聊書而已,怎麼惹得太傅上火,是朕的不是。”永平帝對崔拂安撫一笑:“夕照寺的事朕既然下令讓公良蘇他們去查,那就是他們的責任。太傅不要一味都把罪責往自己身上攬。”
崔拂:“老臣慚愧!”
永平帝對這位昔日“錄尚書事”的宰執向來敬一饋十:“你身子不好,底下的人趁機鑽空子是難免的。難為你,十幾年來替朕盯着朝堂,畢竟是七十七的人了。崔拭替朕管着京都的防務,公良蘇掌着尚書省,現在又兼着夕照寺的幹系。韓導身子也不濟。”永平帝考慮了一會兒,道:“過了年,朕下旨,讓崔庭進中樞幫你吧!”
崔拂伸手扶住了面前的小幾,先跪下一個膝蓋,撐住了,又跪下另一個。
“陛下聖恩,老臣萬死不敢領受!”
“扶太傅起來。”永平帝平靜地對李灼道。
李灼趕緊扶住了崔拂的胳膊:“太傅,有話慢慢說,您老一急,陛下也要心急了。”
崔拂卻執拗地跪着:“内舉不避親,但老臣身為臣子,首先要對陛下誠實。崔庭資曆尚淺,難當重任。為國家計,臣請陛下收回成命!”
永平帝的目光在崔拂半藏在陰影之下的臉上流連半晌,無奈道:“那就依太傅所言,此事容後再議。”
“謝陛下!”崔拂這才由着李灼扶他坐好,坐定了,還是氣喘不停。永平帝揮了一下手,李灼端起桌上的茶杯,遞到崔拂的面前。
崔拂搖頭,輕輕推開了。稍微平複了一下,躬身道:“老臣今日來,除了恭請聖安,還要為我那孽子請罪!”說完,低下頭,眼圈早已紅了。
永平帝也養着兩個兒子,自己日前剛被端王氣過一回,此時見崔拂這樣很有些感同身受。
“朕已知道了。”永平帝淡淡一笑:“是不是最近朕召見了梁桢幾回,崔勃的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兒?”
崔拂還是不勝老邁的模樣,聲音裡卻陡然透出了嚴厲:“陛下要見誰,都由陛下乾綱獨斷。臣子進宮述職是本分。崔勃是什麼東西,他萬不敢有這樣僭越的想法!”
說到這裡,崔拂一歎!這一歎立刻使他流露出無可奈何的弱勢,反而讓他與永平帝之間的距離變得更近一些。
“老臣實在羞于向陛下啟齒。崔勃私自調用越騎營的士兵,乃是因為老臣的幼女曾與梁休議親。因老臣教女無方,小女不肯遠嫁,老臣拗不過她,所以和梁休取消了這門親事。崔勃誤以為是梁休之過,趁着梁休在臣家中做客的時候私自調了越騎兵去梁府鬧事,沖撞了梁桢。幸好,當時臣弟崔拭也在梁府做客,這才化解了這場幹戈。崔拭身為中領軍,已先領了崔勃去五校尉營受罰了。太傅本應是群臣的表率,老臣卻教子無方,禦下不逮,實在無顔再忝居此位。伏乞陛下,去臣太尉之銜,以正綱紀!”說完,崔拂便深深地俯下了。
“倒也不是什麼大事。叫中領軍按五校尉營的規制責罰崔勃便是。”永平帝淡淡地說完,語氣一轉,溫和道:“太傅不可棄朕而去!”
崔拂強穩着喉嚨裡的顫音:“陛下聖恩,臣瀝肝泣血,難以為報!”
李灼在永平帝的示意下将崔拂扶了起來。
永平帝:“抛開朝廷綱紀,朕還真挺喜歡崔勃的,有情,有義,有勇。說句太傅不愛聽的話,朕身邊還就缺這樣直言敢性的臣子。年輕的一輩裡除了崔勃,梁桢也是如此。為了公良蘇跟朕提過幾次,朕廢了多少口舌,可這小子就是不肯結這門親,換了個人,誰敢?可就這樣的人,朕才用的放心,這是直臣。”提到梁桢,永平帝滿眼都是寵愛,可見梁桢有多得他的意了。
崔拂這時面色也緩和了,一笑胡子便被滿臉的褶子提了起來:“梁家滿門忠烈,慷公去世那會兒,臣還擔心梁休守不住迦南的大局,如今看來是多慮了。梁桢雖然還沒機會領軍沙場,但随梁休也打過不少勝仗。聽臣弟所言,他還是個嚴峻冷靜的性格。年紀輕輕,實在難得啊!慷公在天有靈,也可瞑目了。”
永平帝端起杯子喝茶,眉目十分的和順。
崔拂也端起杯子,淺淺地抿了一口,說道:“是老臣的女兒無福,不能和梁家結為連理。都怪臣平時對她寵愛太過,養高了她的性子,不肯屈居人下。”
永平帝端着茶杯,眸光一沉!“怎麼,梁休竟敢要崔氏的千金做側室?”
“不!不是的。”崔拂急忙否認。見永平帝還望着他,便解釋道:“是小女聽說梁大人已經心有所屬,所以不願再與其結為連理。”
永平帝的眼中倏然一亮,顯的很感興趣:“梁休心裡有人了,是誰家的女兒?”
崔拂輕輕一笑:“陛下着實問倒老臣了,老臣哪裡能知道的這麼多。”
也是。永平帝也抿了抿唇,兩個人都陷入了沉默。
其實永平帝何嘗聽不出崔拂話語裡的意思?他也看上梁桢了。對比梁桢的出身,崔拂的女兒足可堪配。
永平帝:“是有點可惜。梁休不比梁桢,他性情持重,若讓他做了太傅的快婿,東都裡便又會多上一對舉案齊眉的佳偶。”
言下之意,崔瑛驕縱,梁桢剛直,兩個人根本過不到一塊兒去!
崔拂領會了聖意,便不再多言。永平帝微笑道:“養兒一百歲,常憂九十九!朕給太傅留意着,有了好人家,先定給崔瑛。”
崔拂一笑,把腰深深地彎下:“老臣先謝過陛下!”
崔拂辭别了永平帝,從内殿裡出來。李灼親自伺候他穿上了鞋。
“大宦這樣,可要折老臣的壽了。”崔拂口中嗡嗡道。
李灼笑:“您老還要給咱大越朝鞠躬盡瘁百年呢!”起身後對着崔拂的耳朵道:“您這鞋倒軟,就是太單薄了。頭前太子爺來,給主上送了一雙夾絨的,又輕便又暖和。主上今日還穿着呢,您老回去後也跟家裡人說說,叫給您也做一雙。”
崔拂連連點頭:“嗯!記下了!記下了!多謝大宦費心!”
夜幕早已降臨。
李灼站在殿前的攏紗籠下,目送着崔拂離開。直到崔拂的背影漸漸消失在了宮城深處的萬家燈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