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兒在亭前昂首停下,轉了一圈後又接連打了兩個響鼻,長尾猶在掃動不止。
梁休從馬上跨躍而下,三兩步間便來到了亭子裡,單膝跪下,對右邊那人行禮:“殿下!”
端王似乎剛從怔忡中反應過來,立刻伸出一隻手,把梁休慢慢地扶起。梁休擡起頭,先感激地望了望端王,然後又望向他身邊的那個人,拱起手微笑道:“汝成。”
夏沿身上裹着極其厚實的大氅,乍看去如同雪人一般。他将一雙骨痩瑩白的手從大氅内伸出,緩緩地對梁休行禮,口中稱道:“梁大人。”
夏沿的眼眶還有點紅,在那張被凍得雪白的臉上猶為明顯。
梁休的鼻尖也被寒風吹得通紅,可聲音卻一絲顫啞也無,依舊那麼沉穩:“今早送梁洪和梁桢去維山大營。梁洪特意叮囑臣,今天殿下就要出發去皇陵。可惜他來不了,讓臣來送殿下的時候,一定也要記得替他向殿下緻意。”
夏沿忽然想起了除夕宮宴那天,在他和梁洪那場意猶未盡的閑談中,自己曾随意提過一句:“殿下不想搶太子的風頭,也不忍讓陛下在同一天跑兩次,送兩個兒子。”
現在這個時候,車馬都在往城東行駛,奔着止馬巷去的。城西平時車流就少,今天更不會有人在這裡逗留。可是去皇陵必要通過西城的城門。或許梁洪當時便猜到自己這個時候要來為端王送行,所以他自己來不了,卻記得托了梁休前來。
梁休自然地望向了夏沿,夏沿的眼睛裡也浮起了一絲清淺的溫情。
端王:“你們有心了。本王隻是去替父皇修繕皇陵,所以也沒打算讓那麼多人知道。倒是你,今天是元日,就算雲杪和桢元都不在家過節,總還有其他宗親要來拜訪你。你明天還要去送太子,今天實在不必多跑這一趟。”
端王的眼睛裡除了淡淡的感動,更有人君體諒臣下的仁慈。可這時端王表現的越從容,梁休卻越能體會到他心中那份不能表露的酸冷。
隻差一天,端王和太子就要迎來兩種截然不同的命運。原本協領八萬将士,在前線殺出血路,即将得勝回朝的人是端王。枯守東宮,焦灼失意的是太子。可現在,這兩位皇子的前途卻轉換了。沒有上過前線的人要領功,從前線退下的人去要去修皇陵。同是領兵打仗的人,梁休從心底裡同情端王,更感歎天心難測!
梁休倒也不隐瞞他對端王的欽佩,回道:“殿下親自替陛下視察皇陵,此等孝行是臣等的表率。臣既然知道殿下今天要離開東都,斷無不來相送的道理。否則陛下知道了,也會責備臣不體君心。”
端王微笑着望着梁休:“你比本王想的周全。”
掀開右側的大氅,從腰間的玉帶裡抽了一柄七星鑲寶的匕首。端王語氣依舊溫雅:“特意來送一送是你們的心意。可惜本王這次走的匆忙,沒什麼好送你們的。這柄匕首還是謝老将軍在軍中時所贈。習武之人,留個紀念吧!”說着把匕首遞到了梁休面前。
梁休不甚惶恐地後退半步,彎腰道:“這匕首是謝老将軍贈予殿下的,臣等不敢領受!”
端王依舊托着那匕首:“正因為是謝老将軍所贈,本王才送給你們。若是本王的私物,也就不拿出來讓你為難了。”
梁休緩緩地擡起了頭。
端王春水般溫靜的目光中折射出了欣羨的光影:“寶劍贈英雄,梁洪此番必将得勝回朝。到時候你替本王送給他吧!”
夏沿走近了些,對梁休道:“端王殿下的一片好意,梁大人就替雲杪收下吧!”
梁休默了一瞬,伸出雙手接過了那柄匕首:“謝殿下,請殿下稍候。”梁休将匕首一收,忽然轉身走出了亭子。他從那匹馬的馬鞍下取出一樣東西,握在手中,快步走了回來。
那是一支細長的錦盒,被梁休捧在手中。梁休微笑道:“陛下的萬年吉壤雖說是風水寶地,但畢竟還未建成。殿下在那裡辦公,條件難免艱苦。臣這裡有一盒湖州新制的湖筆,送給殿下想來合用。希望殿下不要嫌棄!”
端王伸手取過那支錦盒,溫聲道:“多謝。”
“不敢!”梁休垂首道。
端王:“你不便在這裡久留,本王就不耽誤你了。”
梁休擡起了頭,端王忽然對他一笑,道:“别讓佳人久等。”
梁休順着端王目光的投向回首望去。隻見有個人騎着馬,正立在他之前停留在的那片雪坡上。那身量纖纖,一看便知是個女子。
梁休轉回來對端王道:“是臣的侍衛。興許是家裡來了重要的客人。”
“那就快去吧!”端王微笑道。
梁休對端王鄭重地行禮:“殿下保重,臣去了!”說完也對夏沿拱了拱手,這才轉身離去。
遠處揚起一團雪霧,越來越小,随後沿着坡道一路攀升。
端王跟着那片遠去的雪霧也向前踱步着,直到亭子的邊檐才堪堪停下。皚皚白雪映襯着他孤獨的背影,使他看上去更像是前來送别之人。
夏沿來到端王的身邊,與他并肩而立。夏沿寬慰道:“殿下不必失望。現在這種情勢,梁休還願意收下那柄匕首,殿下也不必在意他具體說些什麼了。”
端王遙遙地遠望着那座雪坡,問道:“汝成,你信不信整個東都隻有梁休一人知道本王今天離京?”
夏沿雙唇啟開一線,但他終究不願粉飾太平,即便端王的話使他痛心。
端王望向夏沿,被凍得雪白的臉更像一塊溫潤無瑕的美玉:“君子論迹不論心,他能來已是難得,本王不會在意他說了什麼。隻是剛才有一會兒本王忽然在想,相比起今日隻來一個梁休,若将來本王的身邊環繞着一群趨炎附勢的小人,哪一種情形更值得讓本王高興?”
雪色無邊無際,端王的臉和唇亦如雪地那樣白,隻有一雙眼睛裡波動着明亮的光。夏沿欣慰地輕歎了口氣,答案不言而喻:“臣慚愧,殿下英明!”
天地澄澈空淨,眨眼間,那團雪霧已經消失在了坡頂。
“郎君!”莞爾騎在馬上喊道。
梁休驅馬上前。到莞爾跟前時,目光随意掃望下去,接着便是一怔!
原來,這座山坡的另一面山坳裡還停着一輛馬車。馬車上的小厮看見梁休出現在坡頂處,立刻便從車上跳下來,恭敬地候在一邊。
梁休又望向與自己錯馬而立的莞爾。
莞爾稍微醞釀了一下,才敢對接梁休的目光,解釋道:“商氏的大郎君說,若是接不到郎君,這馬車還是要還回去的。”
梁休已經注意到這不是府中的馬車,但聽莞爾提起商慮,仍覺得意外,問道:“怎麼回事?”
莞爾搖了搖頭,表示她也有些困惑。隻把早上商傒和商嬰造訪府中一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梁休。
莞爾:“屬下一路把女郎送回了她自己的房間,眼看着侍女把她扶進内室才打算走。但後來商氏的大郎君來了。他先進内室看了看女郎,然後便出來向屬下道謝。還說他來時已聽商氏的郎君說了事情的經過,今日是他考慮不周。如果郎君的事忙完了,他還想邀郎君過府一叙,彌補遺憾。請郎君無論如何都要賞臉。”
梁休默然半晌,示意莞爾繼續。
莞爾接着道:“商氏的大郎君讓駕車的小厮先把咱們府裡的車送回去,然後派了商府的人架着他們府裡的馬車陪屬下一起來西郊。商氏的大郎君說,若是找到了郎君,就用這輛車接郎君去商府。”
梁休:“你沒跟他們說我來送端王吧?”
“沒有!屬下絕對沒有提到西郊。更沒有提到端王殿下。”莞爾信誓旦旦地說道。
梁休見她嚴肅起來,便對她輕輕地笑了一下,莞爾的目光便慢慢地放松了。想了想道:“但屬下總覺得,商氏的大郎君好像知道郎君今天要來送端王似的。否則怎麼會這麼巧,他知道讓屬下來西郊找人?”
山坡下的小厮還在翹首等待着。莞爾安排他待的這個地方不僅不容易被端王看見,他自己也完全聽不到坡頂上傳出的聲音。他隻能看到莞爾仿佛有些嚴肅地和梁休說着話。可就在這時,梁休忽然向他這裡望可過來!
小厮一驚!不知為何,竟真像一個偷聽時被發現的人那樣,立刻便把頭低了下去!
“待會兒你先回家,把我的馬也帶回去。”梁休收回了目光,重新望向莞爾道:“讓管家招待好客人。若有人問起,就說皇上召我進宮,大概……算了!”梁休道:“就說皇上召我進宮,不知何時能回。”
“是!那郎君?”雖然口中這樣問,但莞爾大概已經知道了梁休的決定。
隻見梁休将手腕一轉,那缰繩便纏上了他的手心:“我要先去一趟商府!”說罷抽緊缰繩,挺身一喝,身下的馬兒立刻朝着雪坡下方沖去。
莞爾緊跟着調轉了馬頭,直追梁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