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沒有責備梁休,而是先敏銳地問梁休是否對他人移情别戀。這實在不像一個威嚴聖明的君主,反而更接近于一個暗地裡關切兒子的父親。表面上雖然都是質問,後者卻有一絲難以言喻的親昵潛藏其中。
梁休也感受到了永平帝對他的關心,更知此時唯有以真誠打動他,因此虔誠地望着永平帝:“臣請陛下明鑒,她不是臣中意之人,她是臣多年以來唯一的心上人。”
“她是誰?”永平帝緊跟着追問。
梁休并沒有打算說出商嬰的名字,但當他想到那兩個字的一刹那,他的心底忽然閃出了一陣委落的哀傷!也許是今天他跑了太多的地方,他一直在找,卻一直在失望!梁休低下了頭,沒過多久更将全身都伏了下去!
錦幛風也似的輕晃,永平帝揚聲:“誰?”
錦幛後面的人隻好走了出來。“回主上,是奴婢。”李灼躬着身子,目光垂在自己的腳尖外不遠處:“小郡主有些困了,奴婢來請主上一個示下。”
永平帝此時再沒有含饴弄孫的興緻,說道:“你去,”
宮裡的規矩,沒有下文便是别有下文。所以李灼将目光稍微擡一點,隻見永平帝望着他道:“送郡主回去。”
“是。”李灼輕輕地退了出去。
永平帝又把目光射向跪在地上的梁休。
梁休是早已念定了雷霆雨露俱是天恩的人,所以即便此刻感受到了永平帝逼視而來的目光,他也依舊不争不辯,他既已認罪,便靜待裁處。
永平帝覺得眼前出現了兩道影子,分開又重合,一個孤傲,一個穩重,但骨子裡都一樣的脾氣。
“既然要做英雄好漢,早先幹嘛還要去找商溫呢?”永平帝輕飄飄地擲出了一句嘲諷。
表面上看梁休還保持着沉默,氣勢上卻不是剛才那陣了。過了一會兒梁休答道:“臣慚愧!”
永平帝:“當年太傅來找朕,朕也問過你的意見,讓你考慮清楚了再回複。你當時是爽快同意的。”
“是。”沒有一句辯解,梁休承認起來也是爽快。
永平帝一向也很喜歡他這種有骨氣的樣子,說道:“說起來,當年黃瓒能入蘭台最該感謝的人是你。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當初要不是你答應太傅的要求,他這輩子都不可能進得了中樞。”
這是入心之言,借着黃瓒,其實是在肯定梁休當初的犧牲。此話竟是出自永平帝之口,這個對自己的權力受制于士族一向諱莫如深的帝王。
梁休從不提及此事,但聽到永平帝提起,心中不免還是一熱,說道:“若不是陛下提攜,臣這輩子都做不成迦南的太守。大越是陛下的大越,臣和黃大人都是陛下的臣子。黃大人能為陛下盡心是他的本分,也是臣的福分。”
“那你惜福嗎?”永平帝道。
梁休身子一僵
永平帝:“你不願你的孩子将來步你和梁桢的後塵。‘壯志未酬身先死’難道朕就可以虧待梁慷的孩子嗎?有多少雙眼睛在看着朕!”
梁休被這句話釘住了!
永平帝:“你以為你這次先斬後奏朕就不用為難了?你以為靠你就能替朕扛下崔氏的人情債?自以為是!你知不知道幾日前太傅進宮見朕,話裡話外都屬意于梁桢?”
梁休猛地擡頭,眼中閃過一抹慌急:“陛下。”
永平帝卻冷漠地望着他:“這幾年,有多少人來跟朕明提暗示梁桢的婚事,朕都一味拖着,不為别的,就為等梁桢成器。那時候謝雪也老了,迦南有梁桢梁洪,蔡郡有謝芳,你呢,也該放下家事,去替朕看着田郡了。”
梁休呆了片刻,頓首道:“陛下對梁家的厚恩,臣粉身碎骨也無以為報!”
永平帝:“東面海域風平浪靜已經四年有餘,說是你冒粉身碎骨之險換來的也不算誇大其詞。”
梁休心裡猛地有些發酸!更往深處伏了些。
“起來吧,我的梁将軍!”永平帝道。随後揮了揮寬袖:“朕渴了,你叫李灼送壺茶進來。”
“是。”梁休站起來,往門口走去。
沒過一會兒,李灼便帶着一個小宦從外面走了進來。小宦躬身跟在李灼的後面,手上托着一盤茶具。
永平帝對梁休道:“你坐。”
“謝陛下。”梁休走到旁邊的憑幾前坐下。
李灼轉身從小宦的手中接過托盤。小宦從托盤裡捏起了一個杏子大小的茶杯,用另一隻手托着,送到梁休的面前。李灼端着剩下的茶具走上了禦階。
過了一會兒,李灼退到永平帝的身後站着。
永平帝把杯子捏在手裡,往身邊那盤茶具的方向一掃,說道:“這套茶具還是太後留下的,總共一個茶壺,四個茶杯。唯獨朕手上這個杯子的底座上缺了一個口。”永平帝把杯子舉高了一些,頭微微向後仰着,眯了眼睛去找。
“在這兒。”永平帝用拇指抹了抹那個缺口:“都是一個窯裡燒出來的。朕想,要是因為這個杯子有一點缺口就扔了它,那這一盤茶具還成什麼樣子?所以朕還叫李灼他們把它放在這裡,這樣至少看上去是相宜的。”永平帝把杯子放回去,目光還很溫和地看着它們。
“陛下如天之仁。”梁休道:“陛下的話也叫臣想起了梁桢。他從小性格孤僻,陛下和父親常常教導臣要給予梁桢更多的關愛。這次他随大軍出征,臣不擔心他畏戰,隻擔心他性格要強,得罪同僚,辜負了陛下的聖心!”
永平帝向梁休望來,眼中還存蓄着溫情:“長兄如父。這些年你對梁桢的用心朕都看在眼裡。前幾天太子來見朕,提到你也是贊譽有加。朕也囑咐過太子,上前線非同兒戲,若是連自己都控制不了,将來還如何能夠統将伐兵?”
長兄如父,父亦如兄長。永平帝推人及己,梁休心中感念,更想起了人情要當面去領的道理。他放下手中的杯子道:“陛下聖明!其實迦南民間也有一些修碗的工匠,陛下如果放心,臣可以一試,把那個有缺口的杯子拿去修補。”
“李灼。”永平帝揮袖。
李灼捧起那個有缺口的杯子徑直走下了禦階:“梁大人。”說着便把杯子放到了梁休面前的小幾上。
永平帝道:“梁桢有你這樣的兄長,是他的福氣。”
梁休道:“梁桢能有陛下的愛護才是真正的福氣。與公良氏聯姻之事,全靠陛下從中緩和方能輕松化解,臣替梁桢謝陛下聖恩!”說着把腰深深彎了下去。
永平帝懶懶一笑,對李灼道:“你看看,當着朕的面誇朕,其實是在替他自己叫屈呢!”
李灼也配合地笑着,梁休忙道:“臣不敢。
永平帝:“不要以為朕隻是一味地偏袒梁桢,朕對你們的用心别無二緻。對你,或許還更多一些。”
梁休仍然彎着腰。
周遭靜了一會兒,永平帝淡淡道:“梁洪和梁桢都上前線了,木已成舟的事朕也不想繼續追究,你好自為之。”
梁休眼睛閉了閉,立刻改坐為跪,用雙手撐地道:“臣叩謝陛下隆恩!陛下之言,臣定當謹記于心!”
“家裡還有好些人等着,怕是急壞了。你回去吧,朕也乏了。”永平帝道。
“臣告退。”梁休拱手,心裡的大石終于放下!
“大宦!”
出了内殿的門還沒走多遠,梁休便叫住了陪自己一起出來的李灼。“郡主可離宮了嗎?”梁休有些急迫道。
李灼:“郡主早已回去了,梁大人有事?”
梁休:“先前似乎吓到郡主,恐端王和中書見怪,我想先向郡主賠罪。”
李灼一笑:“梁大人多慮了。郡主稚子心性,哪會在意這些?先前高興的緊呢!梁大人放心,絕無此事。”
梁休默了默,慢慢露出輕松的笑容:“那就好。”
李灼問道:“梁大人步行而來,是否需要給您派輛車送您回去?可惜天不早了,否則要是旁的車架進宮還可以捎大人一路。”
梁休道:“不敢擅使宮中車架,若有一匹馬就已經很方便了。”
李灼揮手,即有小宦趨上前,隻聽李灼吩咐道:“快去給梁大人備馬!”
梁休:“有勞。”
李灼笑道:“大人客氣。”
站在思洛宮門口送别了梁休,李灼又回到了内殿。
“主上。”李灼走到禦階前,站在原地輕輕地喚了一聲。
永平帝雙手交叉,放松地搭在腹部,頭微微地仰着。聽見李灼的聲音,他也隻是默默地睜開了眼睛:“郡主送回去了?”
李灼答:“回主上,郡主已經回府了。女郎還在,主上要見嗎?”
永平帝在高處,頭又仰着,李灼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聽永平帝問道:“朕會不會太慣着梁休了?”
李灼道:“主上待梁大人如君如父,這世上哪有父親不疼愛自己的兒子的?老梁大人也不在了,就留下這麼點骨血,梁家又是世代的肱骨,主上仁厚,怎麼都不可能虧待了他們。”
永平帝:“可惜就連這麼簡單的道理,也不是人人都看的明白。”
李灼:“日久見人心。主上聖明燭照,梁大人一片丹心,隻要是忠臣誰不明白現在是用人之際,最不能委屈的就是那些做實事的人了。不為别的,就為了大越的江山社稷。”
永平帝閉上眼睛,身體松弛了下來。
李灼道:“主上若是累了,是否要奴婢去跟女郎說一聲?”
永平帝閉着眼睛道:“告訴她,不辜負梁休便是不辜負于朕。你去吧,難得進宮一趟,别叫人白等。”
李灼:“是。”
“桌上還有幾卷公良蘇送來的絲絹,用來寫字不染墨,都給端王吧。”永平帝說完便陷入了沉靜。
李灼應諾,輕聲退下。
牽馬的小宦在禦道旁一路快走,遠遠地看見一人在玄武門外負手而立地等待着,立刻邁開了步伐,小跑着奔向宮門!
“梁大人,您的馬!”小宦手中牽着缰繩,還有些喘息不止。
梁休将一隻手伸出去,說道:“有勞公公了。”
“……多謝大人!”李灼有吩咐在先,小宦不敢耽誤,接過梁休遞來的幾枚五铢錢後便趕緊把手裡的缰繩送上。他動作十分敏捷,當下仍感到手心一空,有些錯愕地擡頭,梁休已翻上了馬背。
宮燈照耀下的白馬宛如一粒雪珠,轉眼就消失在了夜色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