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過。”晏珝依舊平靜地答道:“陛下那裡,你隻需要寫一封請辭的奏折,表示梁家此次老馬失蹄,助戰不利。而你身為梁家之主,願辭去迦南郡守一職。”
梁休的身子突然一挺!晏珝沒有停下,繼續道:“推薦梁洪接任。梁洪駐守雲中,進京前與端王,太子和崔氏等人素無人情公事上的往來。要說有,隻有他為了救太子深陷敵營。陛下今日不見你本身就是一種信任,因為拖到最後你隻能去找崔拂。而崔拂既不會保太子,也不會放棄拉攏你。現在很明顯,聖心希望由你來促成端王去前線一事,你按陛下的心意做事就沒有錯。而你隻要向陛下證明,即便你促成此事,迦南也依舊會掌握在梁家手中,也就是掌握在陛下手中,那陛下就更沒有理由懷疑你。”
梁休的目光好亮!過了一會兒,他用手撐着大腿站了起來,插起手對晏珝長揖下去。
晏珝連忙起身,先向梁休還禮,然後道:“姑氵宿與迦南接壤。迦南平安,姑氵宿才能無恙。”
門外,橙光雪光交織在一起,在兩人身上都添上了一層白茫茫的暖光。
梁休:“素行,借你筆墨一用。”
因為天氣好,到了晚上,一擡頭便能看見滿天的繁星。
商府被層層青瓦遮着,室内雖然看不見星星,卻是佳肴如水,燈火如晝。
“緻柔…緻柔!”
商嬰擡起頭來。對面的商傒正捏着筷子,一臉關切地望着她:“沒胃口嗎,還是沒休息好?”
商嬰輕輕地搖了搖頭,有些蒼白的臉上露出了微笑:“下午吃了些點心,現在還不餓。”
商傒點點頭,神情溫和,目光卻還停留在商嬰的臉上。
啪哒!筷子擱在筷枕上,雖不十分用勁,卻像在桌面上敲碎了一個生雞蛋的蛋殼。聽起來格外地惹人心驚。
不同于商傒純粹是出于關心,商慮的不平還帶着一點怒氣。
商嬰垂下了目光。
商傒感受到來自身旁的這一股低沉的氣壓,也默默地垂下了目光。
家仆忽然走了進來,手上托着一張帖子,對正中主座的方向彎腰:“尊翁,梁休梁大人送帖子來。”
一時有些安靜。
商傒擡頭,目光從家仆依次掃向了身旁的商慮和對面的商嬰,卻都沒多停留,最後望向了位于右方主坐上的商溫。
商傒起身走到家仆的面前,接過那張帖子,來到商溫的側面,長軀彎下,扶着袖子遞帖道:“伯翁。”
“打開。”商溫放下了筷子,語氣一如平常。
商傒把帖子打開,也不看,還是遞送到商溫的面前。
商溫接過了帖子,側過身就着身後的燭火看上面的字。商傒連忙把燭火架子移近了些。
過了一會兒商溫轉了回來,把帖子遞了出去。在旁侍候的商傒又彎下了腰,商溫拿着那張帖子,卻是望着商慮道:“你看看。”
商慮本不想理會。在他眼中,梁休午後進了崔府,現在又送帖子來無非是為兩點,或要為他自己解釋開脫。或是崔拂拒了他,他不得已才來找他們罷了。但父親有令不得不遵,且商傒已把那張帖子從商溫的手中接下,一路送到了商慮的面前。商慮唯有躬身接下,随後面容冷峻地看了起來。
“請梁大人進來。”商溫忽然對那家仆道。
“是。”那家仆彎了彎腰便退了下去。
商慮還在看帖子,聽見這話也沒有擡頭。商傒顯得十分驚訝,下意識地望過去,隻見商溫從容自若,他又望向了商嬰。
商嬰仿佛換了一個人。她坐姿不變,目光落在桌案上,形容文雅。可仔細再看就會發現她的臉不那麼白了,整個人的氣質也好像輕盈了起來。
梁休出現在了門口。他提衣擺跨過了門檻,走到正中站定,對商溫插手行禮:“下官見過中書大人。下官不請自來,打擾中書和各位用餐,請大人恕罪。”
商溫擡手:“梁将軍不要多禮,快請入座。”
梁休一擡頭便對上商溫向他投來的溫煦的目光,便繼續望着他道:“下官此來是想請中書大人與下官聯名上表,舉薦端王殿下去前線。唯恐冒昧,所以先寫了張帖子向大人說明事情的原委。大人胸有丘壑,相信自有良斷。下官是想着大人或許還要和刻羽、梅溪二兄商議,原打算在府外恭候。如今承蒙賜見,那下官在此立候就好。”
商慮已經看完并放下了手中的帖子,可目光靜靜地落在帖子上,似乎有些發怔。商傒侍立在商溫身側,眼中也流露出了一絲受寵若驚的困惑之情。
商溫溫煦如初,隻是目光變得嚴正:“軍情如火,将軍若有薦書,現在就可以拿來。”
梁休表現得既不歡喜也不冷漠,從寬大的袖子裡抽出了那張在晏珝府中就寫好的薦書,微一欠身,遞給了走到他面前的商傒手裡。
商傒接過那薦書,回到商溫的身邊。還是像剛才那樣,得到商溫的默許後便将薦書打開,然後平鋪在他面前的食案上,直起身子對一旁的家仆道:“取筆墨來!”
小小的一張薦書上,梁休的薦言披肝瀝膽,自然動人心弦。商溫的目光掃到末尾,隻見右下端一方筆走龍蛇的“崔拂”,這才是薦表上真正的“真章”。
筆墨很快就送到了,商傒取下燭台,在一旁替商溫攏照着。商溫提起筆,眼睛看着那帖子,身子略略往後讓,然後又低了回去,在“崔拂”之後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商傒把燈遞出去,一旁的家仆連忙接過。商傒走到梁休的面前,鄭重地把薦表遞還給他:“梁大人。”
梁休颔首接過,看了一眼上面的簽名,把薦表合上了,放進了袖子裡。又望向商溫道:“軍機大事,單憑下官莽斷,難免有失偏頗。下官想在端王殿下同意的情況下與各位大人一起聯名上表,然後再恭請聖斷。前線事發突然,若有唐突之處,還望中書大人見諒。”
“将軍言重了。君有所使,臣不敢辭。”商溫誠摯道。
溫暖的燭火烘托着商溫,與梁休不久前看到崔拂好像合成了同一副畫面。三顧茅廬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想到還在前線等待自己“完成任務”的謝雪,梁休的心裡忽然産生了一種難以言喻的錯雜。
“光潛。”
梁休目光微微一凝,轉眼間就恢複了清明。商慮正望着他:“此時造訪,想必還沒有用飯,不如就在寒舍随意用些。”
梁休自從進來,對廳内衆人的神态可謂盡收眼底。面對商慮前後态度的轉變,梁休隻是淡淡一笑,他轉向了商溫,似乎不僅僅是要向商慮解釋:“還有幾位大人的府中要去。今晚請各位簽好名,明天一早便能将薦書呈給陛下禦覽,前線的危機也可早日解除。雖是來不及吃飯,也是顧不得了。不過,也要多謝刻羽兄的關心。”
這話不能說不誠懇,但商慮總覺得梁休的态度似涼非涼,讓他感到有些捉摸不透。
“将軍辛苦,不敢耽誤将軍辦公。” 商溫還是一貫地溫和知禮:“府中道路蜿蜒,夜深難行。”沉吟片刻,商溫吩咐道:“商嬰,阿兄們都飲了酒,你替我送梁将軍。”
梁休忙向商溫插手道:“不敢勞煩尊駕。”
商溫隻是随和一笑。
商嬰起身來到梁休的身側,溫聲道:“梁大人請。”
略顯急促的腳步聲從後面傳來,時遠時近。沒過多久,梁休止步了。他轉過身,身後正對小徑的入口,周圍樹木繁盛,枝影橫斜,罩在頭頂上方,形成一個天然的藤籠。
“我走得太快了,為何不叫我?”梁休面對商嬰,目光卻落在兩人之間的空隙處。
“不敢耽誤大人公幹。”商嬰眼眸微垂,一邊答話,一邊專心平複着有些急促的呼吸。略等了一會兒,商嬰接着道:“大人的兩位兄弟此時仍在北地。”
都說人在幽暗之處聽覺也會變得更加靈敏,梁休卻仿佛錯過了一次自己的心跳。他這才擡眸望向商嬰,可商嬰的眼眸仍然微微地垂着。梁休沒說什麼,轉身向前走去,商嬰也拾步跟上。
走到了小徑中,梁休放慢了腳步,負着手,語氣輕緩道:“你伯翁稱我将軍,阿兄叫我光潛。唯獨你一口一個大人,聽起來倒更像我的同僚。”
商嬰聞言,隻是淡淡一笑:“我是女子,怎麼能當大人的同僚?最多隻是個同行罷了。”
梁休真心地笑了,可他的聲音聽起來依舊那麼地平靜:“同行也好。也是難得的。”
到此為止,兩個人都沒有再提起新的話題。
想想如果是夏天走在這條小徑上,此時一定可以聽見很多蟲鳴聲。可現在是冬天,周圍就顯得安靜了很多。偶爾能聽到腳下踩斷脆枝,或者衣帶拂過枯葉的聲音。
月光從光秃秃的枝丫間滲透下來,在空氣裡緩慢地流動。雖然沒有琴曲動聽,但天然圖畫,自有其動人之處,還能讓人暫時忘記遠處的風起雲湧,隻要一直這樣沐月而行。
樹影交錯,好似蛛網。流螢般的一點光從正中射進來,小徑的出口出現在了不遠處。
右邊的樹叢作響,梁休和商嬰同時止步。梁休下意識地将商嬰擋在了身後。一隻白貓忽然從林子裡跑出來,在小徑中間停了一下,戒備地轉頭看向那兩人,然後嗖地一下竄到了對面的樹叢裡去。
路兩旁的樹木大部分都隐藏在陰影裡。離白貓消失最近處的那棵樹,樹身幾乎都被陰影覆蓋着。隻有一道月光絲帶似的落下來,斜斜地纏在了樹身上,照亮了樹皮的紋理和樹結上浸染的白霜。
樹身上還有一隻小蟲,本來安靜地潛伏在靠近明暗交界的陰影處。不知是否為梁休偶然射來的目光所驚,隻見它先愣了一下,然後失重似的路過那段有如少女肌膚般絲滑的月光。最後幹脆離開樹身,直接掉到了陰影裡。
商嬰螓首微垂,聲音還是那樣地随和:“前面就是正門,夜黑風急,請郎君慢行。”說完矮了一下身,轉身欲走,卻立刻就被拉了回來。
臉上的淚痕忽然曝露在月光之下,心裡的驚慌也因為黑暗的消褪而浮進眼中!梁休再也沒有看過這樣的商嬰一眼,他捧起了她的臉,低頭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