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桢的臉上依舊沒有波瀾,他望了一眼遠處波光粼粼的燕江,又回過頭輕勾了下唇角道:“你們計勒王的弟弟正在做我的階下囚,他和他的兒子卻不知去向。”
計勒王弟的眼中明顯地閃過了一抹狠厲,可那諷笑卻若隐若現地還留在他的臉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今日本王如此,焉知你梁家來日不是亦然?”
梁桢:“既然知道自己今日已為‘魚肉’,來日之事又與閣下何幹?現今指着你的是我梁桢手中的六尺長槍,閣下的三寸硬舌似乎用錯地方。都押回去!”梁桢說完便冷聲喝道。
軍士們齊聲領命,紛紛上前驅趕包括計勒王弟在内的所有計勒兵下馬。他們先用麻繩将計勒兵們的雙手綁牢,扶他們上馬後再用一根粗繩将他們牽成一線,兩兩押着,沿着江岸往回走。
所謂“剪水”,便是燕江流到此地便不再洶湧。此時的夕陽照在狹窄的水面上,宛如一面光滑精美的銅鏡。梁桢騎在馬上,握槍的手終于放松下來,垂在了身側。可他的眼睛卻望向了遠處還不能被看到的剪水關。
一個軍士驅馬過來,馬蹄踏在淺淺的水面上,頓時踢碎了水中的倒影。
“少将軍有令,命我軍至多追到剪水關前三十裡即回,不可耽誤。”那軍士向梁桢颔首,停了停,拱手卻聲音溫和道:“來日将軍若能帶王師再臨此地,定可踏破剪水關的大門!”軍士擡起了頭,夕陽從梁桢的身後射來,令他感到刺目。适應了一會兒,軍士隻聽梁桢道:“回去的時候,路過波月谷。”
那軍士一愣
梁桢将銀槍收到身後,拽馬回身道:“回去吧。”
那軍士如夢初醒,答了一聲,拽馬轉頭!
梁桢的馬卻還沒完全跑起來,馬蹄便崴了一下。那軍士發現異樣,連忙驅馬上前:“将軍?”
梁桢将馬勒停,從馬上翻了下來。他走到前面查看,隻見一個有弧度的東西從河床裡冒出來,薄薄的江水從上面刷過。
梁桢蹲下來,用手拎了拎,可那東西卻紋絲不動。那軍士也走上前來,将戈往前一提道:“将軍,讓卑職試試。”
梁桢看看他,便讓開了。
那軍士先用戈挑開周圍的淤土,再用手抱住那物使勁向上一端,那東西便從淤沙中被拔了出來,竟是一個足有半人高的陶器。軍士大概也沒想到這東西如此大,分量也不輕,整個人沒有提防,便抱着陶器向後跌坐在了水裡!
梁桢忙用雙手将軍士懷抱裡的陶器拎過來放在一邊,又伸手拉那軍士起來。趁那軍士擰衣服的時候,梁桢望向了那個陶器,。
陶器上的紋飾精美,是即便在邊市上也難看見的珍品。更不要說此處已經接近剪水關,顯得十分的荒蕪。
梁桢低頭往陶器裡面看,隻見陶器裡塞着一包用蠟布包裹的東西。梁桢好奇地把手伸進去,隔着蠟布捏了捏裡面東西,眼神忽然一滞,瞳孔中露出了一絲驚駭。
那軍士擰好了衣服本來站在一旁等待,見梁桢臉色變了,方才湊過來,也低頭往裡面看。然後連忙将那包東西取了出來,當着梁桢的面将蠟布打開了。
此時夕陽正好浮在江面上,即将沉入水中。晝夜交替之前,僅剩的一點點微弱的天光照亮了包裹裡的東西,是一具被斬斷了四肢和頭顱的完整骸骨。
行軍之人自是不怕這些,但把一具屍骨肢解了裝在這樣一個精美的陶器裡,實在令人感到匪夷所思。
梁桢蹲下去,拿起了那顆頭骨。
軍士還處在驚異之中,他所站的位置離梁桢很近。但夕陽沉得實在太快,餘晖消失了。
黑暗降臨,梁桢本來膚色就深,加上他頭上戴着頭盔,那軍士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過了一會兒,梁桢把手裡的頭骨放了回去。他把包裹包好,然後把它放進了陶器原來所處的沙坑裡。在江水的沖填之下,那個沙坑漸漸地恢複了平坦。軍士忽然發現自己一直站着,竟忘了過去幫忙。其實也不是忘了,隻因梁桢剛才所做的一切給他的感覺并不是在收東西,而像是在祭奠。
“走吧!”梁桢對軍士說了一聲,轉身向自己的馬走去。到了那裡,翻身而上。
“是!”那軍士也轉身往自己的馬走去。
梁桢驅馬向前,路過陶器時忽然提起槍一個橫掃,陶器應聲而碎!
那軍士一腳搭在腳踏上,仿佛被驚住了。梁桢用槍柄猛拍了兩下馬臀,馬兒鬃毛飛揚,踏水而去。軍士也趕緊翻身上馬,用戈柄拍着馬臀,急馳而去。
馬蹄踏在泛着銀光的水面上,星河點點,漸漸地恢複了甯靜。
帳簾被掀開,王練昂首闊步地進來,剛站定便向前拱手道:“禀報大将軍,端王殿下,梁桢他們回來了!”
正站在沙盤前的二人望向王練,眼睛裡都亮起了光。王練的臉色十分紅潤,顯得很激動:“他們剛剛生擒了計勒王弟,現正在操場等候大将軍發落。”
空氣中流動的明快氣氛凝滞了一會兒,端王道:“你說,梁桢生擒了計勒王的弟弟賀爾莫潘?”
“是的殿下。”王練望着端王,朗聲答道。
端王愣愣地轉望向了謝雪。
“看看去。”謝雪對王練一揚首,動作中流露出風發的意氣。端王也立刻随謝雪而去。
狂風卷動着軍旗,一群人從沙場的盡頭走來。他們遠遠地就望到有一群縛手而跪的胡人,等到了近前,所有人都望向了梁桢,眼中難掩驚豔。
梁桢持槍而立,垂首抱拳道:“大将軍,端王殿下。此人便計勒王弟賀爾莫潘,其餘共二十八名計勒兵是他的部下。卑職等在距剪水關外五十裡處将其擒獲。”梁桢說完便将未持槍的那手一擡,還有其他九名軍士立便手中的麻袋捧到了胸前。梁桢的聲音裡忽然顯出了一絲激昂:“卑職等回來時經過波月谷,這是當時犧牲在那裡的八十三名我軍軍士,卑職等将他們的屍骨全部收殓帶回。請大将軍檢閱!”
端王望了望那些麻袋,再望向梁桢時,眼中顯得熠熠生輝。
謝雪卻望着梁桢問道:“謝芳給你下的什麼軍令?”
梁桢目光垂落在沙地上,朗聲道:“少将軍令卑職等将賀爾莫潘所領的計勒殘兵驅逐出三佛關以外。但至多追到剪水關前三十裡即回,不可耽誤。”
謝雪:“他有要求你們捉住賀爾莫潘嗎?”
梁桢:“沒有。”
謝雪:“那你們為什麼要把他抓回來?”
端王在一旁不語,卻饒有興味地望着梁桢,看他如何應對大将軍的“責問”。
梁桢擡起了目光,卻沒有看向誰,隻是目視着前方答道:“禀報大将軍,卑職等在追擊敵人的途中被困在了匣子谷,為了能盡快脫困,卑職等放棄了糧草,以便全速前進。少将軍曾命卑職等至多追到剪水關前三十裡即回。卑職等一是為了節省體力,二是為了盡快完成任務,所以不得已在剪水關外五十裡将賀爾莫潘及其部衆擒獲,希望能把他們帶回,再交由大将軍處置。”
“哼!”端王不小心笑出了聲,立刻便低下了眼眸。謝雪沒笑,但仔細一看,眼中也是和煦的。他沒有再說什麼,望向了跪在一旁的賀爾莫潘。
賀爾莫潘頭上的抹額已經不見了,束發的皮繩松開,蜷曲的頭發順着臉頰兩側散落着。他雖然被用木塞塞住了口,不能說話,處境也很狼狽,但他顯然不想浪費能夠近距離觀察謝雪的機會。賀爾莫潘用他從滿臉胡須中露出的灰碧色眼睛望着謝雪,如陸地上的狼王望着停在遠山之巅上的皎皎明月。
但賀爾莫潘不知道,謝雪并不是明月,也不是月宮裡不屑朝下望他們一眼的仙人。謝雪是守在廣寒宮門口的那棵月桂,久經嚴寒的他不會孤芳自賞,此刻他聽到了賀爾莫潘從心底裡發出的聲音,那些充滿了野性與血氣的話讓謝雪感到警惕。
眼中的和煦散盡之前,謝雪又望向了站在他左手邊的端王:“殿下,這些俘兵暫時就由你負責看管。”
端王察覺有兩道淩厲的目光向自己射來,但他刻意忽視了,隻對謝雪抱拳道:“是。”說完喊道:“郎辜。”
郎辜從後面快步走出,來到端王身側站定,抱拳道:“殿下。”
端王:“這些人交給你,你要親自看管。但有所失,本王唯你是問。”
郎辜擡起頭來,隻見端王嚴肅地望着他。知道端王這是在給自己将功折罪的機會,雖然不大,但郎辜冰冷多日的心卻熱了起來,忙垂首道:“卑職遵命!”
此時所有人都是相對而立,唯有郎辜挺身立在端王的身側,與所有人的站位保持着垂直。
端王又把目光投向了對面的梁桢,深邃的眼睛裡顯出了光亮。
郎辜的目光原本自然垂落着,此時十分敏感地微微擡起頭。他順着端王的目光望過去,過了一會兒收回了目光。他的臉上倒沒有任何波瀾,可隐藏在護甲之下的左手卻忍不住握成了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