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來的援軍打散後編入各部,由各部将軍統轄。謝芳部暫不編入新人。具體分部事宜由王練負責。” 謝雪的目光掃過藍萌,又掃向衆人道。
王練未回,衆将拱手,齊聲道:“末将領命!”
謝雪:“梁桢暫歸謝芳部,由謝芳統轄。郎辜與褚華将軍部暫歸端王殿下統轄。謝芳和端王殿下留下,其餘人等回各部待命,不得有誤。”
除了端王和謝芳,其餘衆将同時起身,從案幾後面走出。鐵甲的摩擦聲和動作一緻,統一對謝雪道:“末将告退!”說罷紛紛扶劍轉身,按序向帳外走去。
沒過一會兒,王練回來了,一進帳就向謝雪拱手道:“大将軍,四十杖已打完。末将讓人扶他回去,這幾日應該是不能下地了。”
謝雪:“知道了。援軍分編各部事宜由你來負責,将軍們還在等,你去吧。”
王練拱着手低頭道:“是,末将告退!”說完即轉身退下。
中軍帳内此時隻剩下了謝雪謝芳,還有端王三個人。
“我昨夜收到戰報。”謝雪開口,端王和謝芳都望向了他。白帳掩映下的謝雪容色平靜:“計勒殘兵已經一分為二。偷襲我軍糧草的計勒王弟領一路留下,與香敏在三佛關對峙。計勒小王子領另一路向東進發,綠祿王麾下大将莫蘆阿了已經收留了他。”
端王的眼中立刻閃出了驚異,考量後道:“末将看戰報上說,兩個月前這位計勒小王子才剛剛走馬上任,接替了計勒王弟成為計勒軍在南線戰場上的主将。計勒與綠祿的王城庭雖然都在剪水關外,但各國的主要戰場仍在中原,計勒王與綠祿王自己就是統帥。莫蘆阿了這時候收留計勒的小王子,這究竟是他自作主張,還是受到綠祿王的指示?”
謝雪:“他們現在還沒有動作,莫蘆阿了也隻是收留了一部分計勒兵,并沒有向我們下戰書。無論是莫蘆阿了還是綠祿王,都不會為了替計勒拿下三佛關而從東面調兵過來。他們還是因為邊市的問題在向我們施壓。所以我們也必須分兵兩處,一處去平定邊市的暴動,以安撫綠祿王,讓他不要使莫蘆阿了徹底調轉矛頭與小王子聯合來對付我們。另一處要去追絞計勒的殘兵。”
端王:“計勒此番南下是為侵吞定淮——武定一線。如今他們已經放棄了這個計劃,并重新退到了三佛關外。大将軍提到要追絞計勒殘兵,那我軍是否也要分兵,一路去追絞計勒王弟在三佛關外的遊勇。另一路繼續東進向綠祿施壓,逼他們交出小王子所領的那一路殘兵呢?”
“殿下所言不錯。”謝雪望着端王道:“隻奪回三佛關還不夠,必須使計勒王下令讓小王子全部退兵,邊境才算安全。”
端王默然片刻,便向謝雪拱手道:“大将軍,末将請領一路人馬去邊市。既然計勒小王子所帶之兵已經與綠祿彙合了,與之硬碰也不是上策。若大将軍有其他安排,”端王忽然望向了對面,除了要代替永平帝表示對臣屬的倚重之外,他自己也表現出了“與子同袍”的堅定:“末将以為,隻有拜托皇叔。”
将前線交給謝芳,也就是把平定邊境的首功交給了謝芳。在如此大的承讓與重擔面前,謝芳說什麼謙詞都隻會顯得虛僞。他深深地望了端王一眼,然後便和端王一起堅定地望向了謝雪。
謝雪道:“邊市上除了鎮壓暴動,還需要安撫胡人百姓,端王殿下能去當然最好。”
端王抱拳道:“末将領命!”
謝雪轉向謝芳:“謝芳,命你今天日落前整軍完畢,全力追絞計勒殘兵。十五日内驅逐胡虜,徹底拿下三佛關!”
謝芳起身,拱手朗聲道:“末将領命!”
寬闊的江邊雜草叢生,夕陽籠罩在兩個青年的身上。梁桢一身尋常軍士打扮,姿容挺拔,神情專注,幾日的監禁似乎沒奪去他迦南少将的風采。
謝芳一身銀甲,頭上沒戴頭盔,右手放松地扶在劍柄上。謝芳一語畢,梁桢向他拱手道:“末,”頓了一下,改口道:“卑職領命!還有一事想求少将軍的答應。”
謝芳道:“你說。”
夕陽斜照,江面上浮動着碎金一般的光芒,在梁桢低垂的眼中留下了一抹餘晖。
謝芳的神情依舊平和,眼底卻閃動起了一道不知名的光,過了一會兒道:“好。”
北邊的馬不像南方,它們通常高大俊美,比南方的馬更加經久耐勞。此時沿着燕江一岸卻出現了一幅南馬在星空下追逐北馬的奇景。
幾匹北方健馬湧進了山坳,當先的一名計勒兵在馬還沒停穩時便從上面翻下,來到了主人的面前,單膝跪地道:“我王,謝芳追來了!”
被稱作“我王”的人此時靠在一塊大石前假寐,雙腿自由地向前攤開。可無論是緊鎖的雙眉,還是大起大伏的胸口都說明他正竭力地與身體的疲憊和心裡的焦慮做鬥争。聽到兵士報告,他立刻睜開了眼睛,卻愣了一下才坐起,問那計勒兵道:“他被困在匣子谷,怎麼會這麼快就到?”
望着豁然湊近的深目,兵士仍努力保持鎮定道:“屬下見他們隊伍裡隻有人跟馬,應該是丢了辎重和糧草,外加晝夜不停地趕路才會跑得這麼快。”那兵士咬牙道:“大王,回王庭暫避吧!”
那“大王”倏地站起來。那兵士滿頭大汗卻堅持道:“屬下等但求大王無恙,所——”那兵士住口了,臉上的表情僵在一個驚訝的瞬間,自左額起至右邊颌骨處多了一條血痕,血剛開始往下流,他便倒了下去。
那“大王”手握彎刀,樹影和胡子遮着臉,隻露出一截青白的面皮,正好遮住了他的表情。他用目光掃過衆人,聲音那樣森冷:“誰再提回王庭的事,這就是下場,都聽清楚了沒有?”
“是!”二十幾個計勒兵朗聲答道。
烈日當頭,地上的火堆早已熄滅。一名軍士把手從屍體上移開,又按在了一旁的灰燼之上。過了一會兒他轉過身來,擡頭望着高處道:“他們燒了辎重,地還很熱,應該沒有跑遠。”
馬上的人一身銀紋黑甲,聽到這個回答後擡頭望向了遠處。前方有一條岔道,馬上的人舉起手中的寒槍,用槍頭挑近旁邊的一截樹枝,也不知他看到了什麼,過一會兒便指向其中的某一條路:“全軍,西北方向,全速前進!”他大聲喊道。
“是!”應喝聲響起,震徹整片山谷。
“狗皮膏藥!兀那狗皮膏藥!”
計勒王弟想想他從十三歲起上戰場,所經大小戰役不下百場,如今年過五十,記憶中還從沒被人這樣逼過!此時他騎在馬上,雙股早已麻木,隻是憑着肌肉的記憶本能地向前驅使。
哪有這樣的?就算站在那人的立場上替他考慮,也對這種做法感到難以理解:這世上真有人可以白天夜裡都不休息。白天打赢必追,打輸卻不走,月升之後再來厮殺,而且一夜總要來上好幾次。這種天氣,又是在山谷裡,困了好幾天也不撤兵。出來後為了能快點追上敵人,糧草也可以不要。前面就是敵人的王庭,後方空闊無繼,稍微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再追下去不是餓死也可能中伏,然而就是有人像瘋狗一樣,沾了身就甩不掉!
計勒王弟在燕江之畔勒馬。馬兒被勒住了口嚼,這才才沒有累得倒下。身後蹄聲急急,此時也都跟着漸漸停了下來。
“離剪水關還有多遠?”計勒王弟望着前方道。連跑了快兩天一夜的時間沒休息過,就算人跑得動,馬也受不了了。他們離王庭越來越近,可謝芳沒有要放棄的意思。
“禀大王,還有,五十裡不到。”兵士拉緊手中的缰繩,可那馬還是累倒了!兵士跌坐在地,爬起來牽馬的時候,馬和他都在急劇地粗喘着。
計勒王弟調轉馬頭,望向了跟在自己身後的二十餘騎。那二十幾騎計勒兵的臉上都蓋着厚厚的塵土,可他們的目光卻和星星一樣明亮。
計勒王弟忽然大聲喊道:“計勒的勇士們!拖垮這些越人,王師就能獲得最終的勝利。現在聽我的命令,全都抓緊手中的缰繩,跟我一起,向北——!”彎刀被高高地舉起,刀尖直指北方。
夕陽懸挂在剪水關的方向,紅光從計勒王弟的身後照來,折射在他高舉的刀身上,又射進了每個計勒兵的眼睛裡。
計勒王弟向北調轉馬頭,疲憊的馬兒發出了一聲響亮的嘶鳴,它高高地揚起了前蹄,卻不是向北而去。一點寒星從計勒王弟灰碧的眼睛深處亮起,緊接着仿佛要從他的眼球裡破空而出!計勒王弟舉刀去擋,那刀身立刻便被帶了出去。幸而他馬術娴熟,格擋之時另一隻持缰的手也拼了命地向外拉扯,這才驚險地避過了那一記可怕的鋒芒!
寒槍斜斜地紮在泥土裡。白纓在風中飄蕩不止,槍身震顫,似乎還有铮鳴。
“是謝芳!”計勒軍中發出了一聲驚呼,緊張的氣氛瞬間淹沒了全軍。彎刀出鞘之聲紛紛響起,被計勒兵們提起橫于胸前。
來得好快!
計勒王弟隐藏在胡須之下的面色又青轉灰。他沒想過在距離剪水關外不到一百裡的地方,竟有越人的将領出現在他的面前。
黑甲騎兵如閃電般迫近。計勒王弟調轉了馬頭,一邊驅馬一邊将那柄紮在地裡的寒槍抽了出來。
“王兄,臣弟先走一步啦!”在極度的哀情驅使下,計勒王弟的嗓音變得尖利,他決絕地把槍尖猛刺向自己的腹部,而他□□的馬兒仍在奔馳。眼前就是燕江,身側的“黑雲”淹沒了他的騎兵,頭頂的殘陽如血般濃郁。
“大王!”計勒騎兵們失聲驚呼。話音未落,一隻白羽箭從層層“黑雲”中發出,射穿了計勒王弟左手的掌心。劇痛剛抵達沒多久,一道光影便飛速地從計勒王弟的身側劃過,計勒王弟的右手倏然一空,緊跟着這隻手也感到了火辣辣地疼。
“你!”計勒王弟捧着鮮血淋漓的左手,隻聽聲音也能感到他心裡的震驚。此時他的手裡已不見了那杆銀星挑雪槍,可槍尖卻依然指着他。
描銀的黑色頭盔在夕陽下閃現出了耀目的寒光,持槍的主人擡起頭,盔沿之下卻露出了一雙灼如白日的眼睛。“我是梁桢。”梁桢握自己的槍,指着計勒王弟,聲音沙啞道。
那二十餘騎計勒兵正要沖上來,梁桢便将手腕一轉,槍尖更進一步,直接抵着計勒王弟的喉嚨大聲道:“都别動!”
計勒兵們都站住了。梁桢把目光放回到計勒王弟的身上。計勒王弟按着血流不止的左手,汗水流到了胡子上,卻盯着梁桢問道:“梁休是你什麼人?”
梁桢微微揚起了下颌,沉聲道:“他是我兄長。”
計勒王弟目光仿佛一緊,接着又問:“那梁洪呢?”
梁桢:“他是我堂兄。”
計勒王弟目光幽深地看着梁桢,過了一會兒有些艱難地露出了笑容:“你的其中一位兄長正在我們那裡做階下囚,另一位想必也在路上了吧。”不知是劇痛還是痛快,計勒王弟緩緩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