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嬰:“你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在東都見面的時候?”
經過幾次接觸,梁休發現商嬰和小時候其實不太一樣了。如今的他既貪戀商嬰情起時眼中浮出的冷豔,又失落于她自守時對外豎起的尖刺。眼前的商嬰明明語氣放柔了,梁休卻下意識地對她提高了警惕。
商嬰:“那天在相國寺,我故意出現在你面前,其實是為了引起你的注意。後來我們有過幾次接觸,包括你來府中拿文令,也是因我不知如何向你開口,才引你來問我。原本我也沒有打算把這些話告訴你,我以為可以一直瞞住你。”
想想也知道,梁家世代忠心,就算梁休知道皇上故意讓商嬰來他身邊是為了監視他,這種已經延綿了幾代人的政治态度也不會輕易改變。而且商嬰的這些話,梁休聽了也不會高興,如果她貿然說出,梁休完全有可能再次拂袖而去。
但梁休沒走,他甚至沒表現出憤怒,隻是問道:“那你為什麼現在又想說了?”
商嬰愣了一下,轉開目光道:“你知道。”
梁休:“我不知道。”
知道躲不過去了,商嬰才道:“我沒必要再騙你。”
梁休淡淡一笑:“女郎對自己這麼有信心嗎?你從前不是總要一遍遍地考驗我,再一遍遍地否定我的答案,好像相信是一件很可恥的事情。”
商嬰轉過頭來:“我從來沒有為自己相信的一切感到可恥過。”
她沒有笑,沒有難過,好像什麼情緒都沒有。但梁休卻仿佛看到遠處有鮮紅的花瓣脫離了枝頭,穿過了清霧向他飛來。
這時,遠處出現了一個人影。梁休的目光還放在商嬰的身上:“還有别的話要說嗎?”梁休道。
商嬰輕輕地吸氣:“沒了。”
梁休:“好,我知道了。”說完把自己的手從商嬰的手中抽離,接着便繞過她,往她身後走去。
裙擺忽然向四周低低地一蕩,梁休剛走了兩步就止步回頭。
商嬰低頭望着梁休的袖口:“你生氣了?”
梁休半懸着那條手臂,沉默了好一會兒,語氣平靜道:“我若說是,你便肯放過我嗎?”
商嬰看不見梁休的表情,光聽他的語氣也無法确定他這是“輕舟已過萬重山”,此時戲谑她兩句而已。還是“心如死灰不複溫”,對她利用他一事始終感到不恥外加耿耿于懷。
短暫的僵持後,一個“不”字剛從商嬰的口中逸出,一直在高處凝視的梁休便将手向前一伸,握住了商嬰的手。梁休緊接着自向前走了一步,身影立刻把商嬰擋住了。
墨色的衣擺晃了兩下便恢複了平靜:“你現在狠狠地親我一下,我就不生氣。”
商嬰盯着梁休的袖子,整個人仿佛石化了一般。
過了一會兒,商嬰緩緩地擡起了頭。目光還未接觸到梁休,梁休的臉上就已經流露出了笑容,安撫道:“怕什麼,我又沒說不可以先——”梁休的話音是戛然而止,也是慢慢消失的……
如今時氣尚早,偶有春風拂面,也因為轉瞬即逝,所以會讓人覺得白駒過隙,恍然如醉。
清風還在吹拂,商嬰的腳跟在波浪似的裙擺下落地,向右再向前,最終消失在了眼前。
梁休慢慢地轉過身子。
莞爾站在遠處,持劍向正向她走來的商嬰行禮。商嬰也一臉溫和地和莞爾颔首,回應時舉止神态沒有一絲不妥。唯有商嬰耳朵外側有一道未褪盡的鮮紅,證明梁休剛才的感受并不是一場錯覺。
交還了文令,辭别了商慮,梁休和莞爾從商府裡出來。兩人走下石階,梁休說不想騎馬,莞爾便陪他一起牽着馬在街道上慢慢地往回走。
二人剛到府前,守門的小厮便從半開的門縫裡看到了他們,跑出來道:“郎君回來了!小郎君剛回來,正在書房等您!”
梁休臉上神色一振!望了眼莞爾,便将手中的缰繩交給她,然後大步向府中而去。
書房的門從外面被推開,梁桢跪坐在案前,側頭望來。
“阿桢!”梁休站在門口,即便站在背光的位置,也依然擋不住他眼中迸發的光彩。
梁休雖則年輕,但按經驗來看,也算是久經沙場了。他自己從戰場歸來時,眼中從未出現過這樣又是高興,又是驕傲的神情。
梁桢原本疏淡的臉上也不禁閃出了笑容,他站起來,對梁休道:“阿兄。”
梁休快速走到梁桢的面前,扶着他的肩膀來回打量了好幾遍,然後才望着他微笑道:“定遠都在信中跟我說了,你表現得很好,大将軍和他都對你很滿意。”
梁桢:“我聽管家說,先前你為了我和梁洪的事,受到了陛下的責備。如今還好嗎?還有迦南,聽說陛下願意撥款赈災了?”
梁休望着有些擔心的梁桢,臉上的表情依舊很自如:“前方戰事膠着,陛下也要做個樣子給東都裡的人看。我一點事都沒有,留在家裡,正好有時間安心處理迦南的事。迦南如今也不要緊,有大将軍替我們遊說,陛下也同意讓梁洪就近回雲中處理具體事宜。朝廷有了恩旨,接下來隻要慢慢善後,總會好的。”
梁桢聽梁休這麼說,便知永平帝極有可能是讓梁休犧牲迦南的利益來維護“大局”。梁桢原本還在猶豫要不要說接下來的話,但他看着面對自己身上的壓力卻在極力輕描淡寫的兄長,那股憂患意識立刻又席卷了梁桢的全身。
梁桢點了下頭,又道:“管家說你們剛剛出門,去了哪裡?”
梁休道:“去了商府。之前向商慮借了些當年帝師治理娥山水災時的文令。今日能出府了,特意去還。”
梁桢望着梁休,卻不說話。
梁休耐心地望了梁桢一會兒,問道:“你想說什麼?”
梁桢垂下了眼眸:“阿兄,我以為商氏不行。”
梁休:“什麼不行?”梁休的手還扶在梁桢的肩上。
“商嬰不行。”梁桢擡起眼睛望向了梁休,淡淡地,卻是語意堅決地說道。
梁休把手放下來負在身後,轉身,朝洞開的門口走了幾步,最終在那裡駐足。
梁桢對着梁休的背影認真道:“阿兄,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有心要蠱惑你,我也不敢在你面前這麼說。我隻是覺得商氏對迦南而言不夠安全。首先,商嬰是壽王未過門的妻子,壽王身份敏感,而且他已經死了,商嬰卻為了他去放火燒殺魏明。”
梁休望着門外的天光,緩緩道:“商嬰的外祖父是徐稷,徐稷是韓導的老師,等于是壽王的師公。徐稷當年一定是對壽王寄予了厚望,否則也不會在壽王自請放逐邊境時默認讓韓導陪他一起去。商嬰也許隻是想還她外祖父一個公道。”
梁桢:“可她——!”
“阿桢。”梁休忽然轉身,神情和煦,聲音也很平和:“我知道你擔心什麼,但你有沒有想過,我們拒絕了崔氏,必須趕緊找到一個同盟,這樣才不會遭到他們的報複。除了商氏,你認為我還有其他人選嗎?”
梁桢:“陛下不會看着你被崔氏報複,他會保住你的!”
梁桢話還沒說完,梁休已經笑着搖頭了。等梁桢說完,梁休又望着他,表情嚴肅了不少:“阿桢,你記住,除了我們自己,沒有人能保住迦南。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我是說如果!你一定要牢牢地記住這點。”
梁桢望着梁休,歎了口氣,颔首道:“是,我記住了。”
梁休又恢複了和煦,他走到梁桢的面前,望着他道:“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現在所做的一切,絕沒有讓渡迦南的利益。在你擔心的那個問題上,我也會小心的。”
梁桢沒有全然放心,但梁休說到這個程度,他便選擇相信兄長。望着梁休,點頭道:“嗯。”
梁休猛地拍了一下梁桢的手臂。梁桢被拍得一晃,輕輕地笑了一下,又道:“還有一件事,我想跟你說。”
梁休認真地望着梁桢。
梁桢道:“我追小王子到剪水關外,當日他扮成了赫爾墨潘。那天我在燕江的江岸上挖出了一具骸骨,看頭骨構造應該出自中原人,也可能兩者都有。骸骨被砍下頭顱和四肢,以油蠟布固封,存在一口雕花大甕中。那口甕我仔細看過,雕花十分精美,油蠟布陳舊,保存超過十年。重要的,”梁桢的語氣放緩,好像有點呼吸困難:“那甕頸内側刻了個‘殷’字。我覺得它像是祭祀用的裝人牲的器皿。”
活人祭祀已被廢棄将近千年,但“殷”字實在可疑。
梁休心中也感到驚懼,但他隻是伸手按住梁桢的肩,語氣聽上去那般可靠:““放心,我會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