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中午,距離嘉獎前線有功将士的典禮結束已經有三個時辰了,太子随永平帝走進思洛宮的内殿,直到現在都還沒有出來。
李灼原與在那些禦前伺候的宦者不同,該他當班時幾乎寸步不離永平帝左右。今天他卻在内殿門口的外廊下站着,沒有永平帝的吩咐不能入内。身後的小宦低頭弓身,站在李灼身後,手上還捧着永平帝來不及換上的常服。
外廊靜悄悄的,銅漏的清音在不遠處,又仿佛是從很遠處傳來。衆人無不豎着耳朵,若這規律的清音被什麼聲音打破了,他們也能立刻做出反應。
但内殿裡始終很安靜,說明太子暫未惹怒聖顔。至于這安靜之下潛藏着什麼樣的情緒,是一觸即發還是萬念俱灰,就隻有那對天家父子才能知曉。
永平帝一身龍袍整齊地穿在身上,沒有像尋常待在思洛宮裡時那樣倚靠在榻上,而是極少見地坐在了那張龍座上。上一次永平帝坐在這張龍座上接待的人還是來替商嬰和裘驚鵲求情的端王,如今卻換成了太子。
永平帝雙手放在扶手上,背部貼靠在憑幾的背靠上,整個人看上去頗為松懈。一雙龍目向上擡起,望着太子。
太子形容瘦削,臉色也有些蒼白:“兒臣有罪。”太子低着頭,衣服挂在肩上,随着呼吸微微地起伏,更顯得那軀體無支到可憐。
永平帝望向太子的眼神有父親看兒子的那種嚴厲,也有些端王從未在他眼中看到過的不忍。可惜太子低着頭看不見,隻能從永平帝的聲音裡判斷父皇到底有多失望。
“謝雪的急遞朕已看過了,前線的事不能怪你,畢竟你也是第一次上戰場。但你不是第一天當太子了。”
太子的心隻舒展了一半便立刻抽緊!他甯願父皇針對他初戰不利的結果大加申饬,也遠好過說他這個太子當得不稱職。那份潛藏在心底,長久以來無人可以分擔的恐懼如今被永平帝端上了台面上,太子隻感到全身尤其是雙手都産生了一陣難以遏制的麻木,垂在身體兩側的指尖神經性地抽動着。
永平帝現在望着眼前這個身體憔悴,又戰戰兢兢的兒子,心裡不知是着急,還是委屈,終究有些動氣。因他身子不豫,加上一上午參加慶典又十分的耗精神才沒有發怒,對太子道:“當初,朕把裘驚鵲放在東宮,是想讓你在天下人面前為自己赢一個至悌的好名聲,畢竟她曾是壽王心愛的人。但你都做了什麼?不僅對裘驚鵲不聞不問,連太子妃替你去照顧裘驚鵲,你還要對她大加苛責,以至于最後被外臣抓到把柄,在朝堂上公然地攻讦于你。不管太子妃出身如何,沖她能去照顧裘驚鵲這一點,就說明朕當初給你挑的這個媳婦沒有挑錯。端王說得好,崔筠确有後妃之德。你呢?”
太子争辯或認錯都在情理之中,畢竟他過去一向如此。但永平帝還是在深深地望着他,在暗暗地觀察他,如一個最尋常的父親那樣,希望太子能有所長進。
太子仍是低着頭,過了一會兒,緩緩地插手道:“父皇的教誨,兒臣深以為然,今後必當謹記于心。其實經此一役,兒臣深知自己的才幹不比四弟,心胸也不如四弟那般寬廣,懂得顧全大局。兒臣自悔了,自當從頭改過。如今戰事已畢,裘驚鵲也在端王府妥當的安置着,請父皇不要再為這些事懸心。今日父皇還沒有喝藥,待會兒喝了藥,先好生休息。懇請父皇過兩天能夠移駕,兒臣想陪您一起去端王府看看四弟。”
永平帝:“你能這麼想,說明這段時間的苦沒有白吃。去端王府的事,朕答應你了。”
太子立向下彎腰,交叉的手在高處因為繃得太緊而微微顫抖着:“兒臣謝父皇恩典。”
太子慢慢地把頭擡起來一點,隻見永平帝向他揮了一下手。太子連忙放下手,走到永平帝的身邊。
永平帝擡起右手,袖管從手背處向下滑落,露出一截瑩白卻枯瘦的手腕。他隔着太子的袖子在他的胳膊上握了兩下道:“太子瘦的脫相了。回去讓宮人們給你炖點補品,好好地養回來。”
太子眼鼻發酸,強忍着恭聲道:“兒臣年輕力壯,一時憔悴些不怕。倒是父皇要保重龍體,兒臣和母妃的在天之靈才能放心。”
聽見太子提起他的生母,永平帝的臉上也露出了一點溫馨的笑容。他的手還扶在太子的臂上,望着他道:“太子從前線回來後,可見過什麼人嗎?”
案幾前擺放着香爐,裡面燃着使人靜心的熏香,大約是李灼怕永平帝動怒,早先特意備下的。
此時這熏香卻幫了太子的忙,使他從驚愕中很快地鎮定了下來:“父皇聖明,兒臣身體不适,從前線回來後就一直待在宮中養病,未曾出去過。昨夜因宮人伺候不當,兒臣責備了他們。太子妃為此事勸谏兒臣,家丞魏卻事後也有勸進。兒臣覺得他們說的在理。”太子一臉謙誠地答道。
永平帝輕拍了兩下太子的手臂,把手放下道:“既然知道太子妃是好的,回去便多陪陪她。斯人已逝,原配再好也隻能放在心裡。太子妃就是太子妃,不要厚此薄彼。”
太子颔首:“是。”
永平帝:“看過端王之後,你找一天帶太子妃進宮來請安吧。”
“兒臣遵旨。”太子的聲音裡有一絲恍惚。然後又道:“剛剛在典禮上,父皇賞賜梁桢食邑的時候他拒絕了,隻求以賞賜的食邑換取随謝芳一起去前線。父皇一向喜歡他留在身邊的,為何……兒臣隻是不想因為自己的過失耽誤了梁桢前途。”太子唯恐永平帝誤會,話沒說完便連忙解釋道。
永平帝沒有看太子,目光卻是和煦的:“梁休和梁洪已經能夠獨當一面,梁家唯有梁桢還沒有拿下一場屬于他自己的戰功,他急也正常。朕有意栽培梁家,自然不會讓梁桢一直在東都荒廢下去。梁休這陣子要留在東都籌劃給迦南撥款的事,梁洪雖然在邊境,但也要忙着替梁休管迦南和雲中的内政。前線軍營裡不能少了梁家的人,梁休留都期間,讓梁桢去也好。”
太子:“是,兒臣明白了。”
永平帝望向太子,緩緩道:“朕有些乏了,你去吧。出去的時候叫李灼備些點心來。”
太子後退一步,走到禦座之下插手道:“請父皇保重龍體,兒臣告退。”
内殿的大門被打開,再被輕輕地關上。内殿裡又恢複了那種近乎于寂寥的甯靜。
永平帝撐着扶手從禦座上起身,步履遲緩地向着内殿深處走去。走過重重錦帳,左邊是一整面牆的書櫃,書櫃的正前方放着永平帝平時看書用的憑幾和案台。
永平帝來到了案台前,長長的寬袖從身側逶迤于地。台面上放着一塊扁平的,打開的錦盒,裡面并排擺着兩塊玉牒。左邊的那塊屬于太子謝晗,右邊的那塊屬于端王謝暲。永平帝看着這兩塊玉牒,仿佛是在看兩個新生的男嬰。
太子遣走了送自己到承天門外的小宦,一個人向東宮行去。
宮群之外的天際有些灰白,四下也十分的空闊。早春的風雖然寒涼,可一想到它攜帶的絲絲生機,便讓人覺得這風也變得沁人心脾。昨晚發生的一切曆曆在目,此時迎面而來的春風吹開了凝結在太子臉上的愁雲,漸漸地,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志得意滿笑容。
四季之中,當屬春夜最是撩人,自古以來多少花好月圓的事都發生在這樣的夜晚。太子還朝,明日又是慶典,今夜的東宮卻陷進了水深火熱之中……
無數精美的漆盤、杯碟、珍馐随着太子的怒火化作滿地狼藉。随着太子妃崔筠走進内殿,宮裡的氣氛也降到了冰點。
匍匐在地的宮人們隻能看到衣腳從崔筠的鞋面上拂過。那雙鞋子跨過了門檻,在狼藉的最邊緣停下,一進門便不再向前。
“殿下旅途勞累,這裡人太多會吵到殿下休息。你們都下去,等殿下去沐浴時再進來收拾。”
宮人們跪了滿地,崔筠的聲音最先指向一個頭上沾滿了粘稠的湯汁,正在往地毯上滴的小宦,然後才轉向跪在最前面的青年宦官道:“今日之事若引出流言,九矜,本宮隻找你這個司徒監。”崔筠平靜道。
“是。”九矜連忙答道,說完便領着宮人們,如流水一般迅速卻安靜地退了出去。
崔筠仍站在那裡,望向那個坐在錦帳深處的那個以手支額的身影:“宮人們也是盡自己的職責來照顧殿下,殿下可以不喜歡他們伺候,但也不用發脾氣。天下萬民将來都會是您的子息,殿下應當愛護他們,”崔筠靜了靜道:“也應該尊重您自己。”
月光灑在殿外的石階上,廊下的紙紗燈籠在随風搖曳,緩緩的紅光與月光輝映。崔筠的一片衣角還落在門檻上,月光和燈籠光順着這片衣角向上攀爬,描摹出如仕女畫般典雅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