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這個美好畫面擁有唯一所有權的太子卻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好像厭棄黑暗之外的一切人與物。
崔筠等不到太子的回答,這是常事,她又道:“臣妾母家的小妹最近身子不大好,殿下這裡如果暫時不需要臣妾伺候,臣妾想回去看看她。等殿下需要臣妾了,臣妾再回來。”
太子妃若要離開東宮回去省親,必須要得到太子的同意才行。
“你先出去吧,叫魏卻來。”太子身形不動地沉聲道。
崔筠又站了一會兒,然後才矮了矮身,退出去。
魏卻來得比想象中慢一些。青衫剛一拂過門檻,他便感到左手邊有人從幽暗的深處擡頭,一雙眸子宛如貓的眼睛,亮得吓人!
魏卻的右手上還端着一碗人參雞湯,鮮紅的枸杞在湯面上顫悠悠地晃動,因被湯汁黏住了,一時無法移動。
魏卻端着湯往太子所在的地方走去,改一手為雙手,将湯碗擡到略高于眉心的位置,低下頭道:“殿下,這是太子妃親自給您炖的雞湯。太子妃特意派來人吩咐微臣,請殿下先用了雞湯再談事。”
太子:“放下。”
魏卻低着頭:“明日是衆将士入宮接受封賞的慶典,也是殿下回來後第一次與陛下見面。殿下是代表陛下去前線的,陛下也不忍心見到您氣色不佳的樣子。還是請殿下先把雞湯喝掉吧。”
太子:“本宮待會兒就喝,你先放下。”
魏卻隻好将一隻手從湯碗上撤下,改為捧起自己的衣擺,跪下道:“微臣鬥膽,請殿下先趁熱用了這碗雞湯,臣再恭聽殿下的玉訓。”
太子望着那碗在黑暗中晃動着點點油花的雞湯,心裡雖是火大,但那火從邊境一路燒到東都,早已讓他心力交瘁了。太子道:“你起來吧,本宮依你便是。”
“謝殿下。”魏卻端着碗起身,又把碗送到了太子面前。太子剛一接過碗,魏卻立刻又退回去站好。
碗底貼在除拇指外的四根指尖處,溫熱卻不燙手,好像有人事先算過這碗湯大概何時會從魏卻的手裡遞到太子的手中。太子擡手将碗沿緩緩地貼到了唇邊,溫熱的雞湯流入口中,清淡的鮮味瞬間在口腔内彌漫開來。随着最後一縷湯汁流進胃裡,太子隻覺身子仿佛漸漸熱了起來,口中殘留着餘鮮,煩躁的心緒好像也被撫平了不少。
太子把碗放在旁邊的小幾上,碗底的一邊先觸到了幾面,接下來是輕輕地另一面。魏卻從袖中摸出了一塊帕子,低頭送到太子面前。太子将那塊帕子接過來,放在唇邊印了印,随手丢在了小幾上。
太子:“本宮宮裡不缺伺候起居的人,剛剛才攆出去一批,愛卿可看見了嗎?”太子漫不經心地道。
魏卻:“回殿下,微臣不曾親眼看見,是剛剛司徒監來送雞湯時才和微臣說的。殿下長途跋涉,太子妃做雞湯是為了幫殿下解乏。讓微臣送來,是想讓微臣替殿下分憂。”
太子:“哦?本宮所憂何事,太子妃也知道嗎?”
魏卻仍低着頭:“殿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需要憂心的事何止是一兩件。太子妃隻是關心殿下的玉體。”
太子發出了一聲哼笑,接着又涼涼道:“愛卿不光能替本宮分憂,連太子妃的憂也能分。東宮的憂氣如此之多,愛卿也不怕忙不過來嗎?”
魏卻來東宮的日子不長,也知道這位太子平日裡實在不好伺候。但通常都是針對身邊服侍他的人。對待臣工,尤其是士族以外的臣工,太子的态度通常是比較和善的。之所以會有現在的表現,一是因為在前線失利,心裡的痛苦和壓力無處宣洩。二是為了那個一向被他視作“斥侯”的太子妃。
清官難斷家務事,更不要說去斷一個有可能是整個大越情況最為複雜的夫妻的家務事。不管魏卻能不能幫太子解決第一個難題,當太子當着他的面對太子妃冷嘲熱諷時,魏卻除了老老實實地等他撒氣以外,還真沒有别的辦法。
“微臣知錯。”等太子說完又冷靜了一會兒,魏卻才敢開口,也隻把過往自己身上攬:“微臣言語失措,使得殿下多添愁緒,微臣有罪。”
魏卻還沒有開始談他對太子在前線失利的看法,太子自然不是因為這個對他不滿。若是因為太子妃,實在隻能算是一通無名之火,此時差不多也都消幹淨了。魏卻如此無辜又表現得如此可憐,太子也覺得自己剛才失态。他歎了一口氣,身子向前,把左手一側的手肘支在案幾上,用左手支着前額:“本宮有些勞累了,剛才的話,你不必放在心上。”
“微臣不敢。”魏卻連忙彎了彎腰,又道:“微臣鬥膽猜測一下,殿下目前所憂,除了陛下的龍體之外,是否針對端王殿下?”
“你覺得端王會取而代之嗎?”太子平靜道,好像已經接受了那個自己從來都沒想過的可能。但其實他的這種表現正說明他心裡完全沒辦法坦然地接受這個結果。他甚至不能直接對此提出質疑,而是用了一種比較委婉的問法來向魏卻尋求安慰。
“不會。”魏卻道。
太子仍用手支着額頭,雙目閉着:“你坐下,說說你的理由。”
魏卻走到客位的憑幾前,雙手捧起衣擺,雙腳交疊着坐下。他望着太子的方向,即便此時太子沒有睜眼,他的目光也不曾直接射向太子,依舊微垂着說道:“當初先皇武帝駕崩,帝位在武帝的親弟弟趙王,也就是當今陛下和武帝的嫡子壽王之間懸而不決。從結果來看,自然陛下是天命所歸,最終做了我朝的天子。但除這一點外,也離不開帝師徐稷等人的力保。在徐稷提出的諸多理由中,微臣認為,最有力的一條便是:‘廢長立少,于國不祥’。正是這個理由才使徐稷當年能夠力排衆議,說服士族和羊後支持陛下繼承武帝的帝位。前不久因為壽王的事鬧出了許多的風波,加上有從前的這份曆史淵源在,陛下如今春秋鼎盛,為了天下安甯也不會願意在立儲之事上再起波瀾。否則便要惹得人心思動,天下非議。”魏卻說到這裡,忽然微微地低下了頭,然後接着道:“殿下隻需要讓蘭台的禦史們稍微提醒一下陛下:對端王嘉獎可以,但絕不能越過太子。畢竟,皇儲已立。”
魏卻之後便一直保持着微微低頭的姿勢。
“陛下那裡或許可以過得去,端王——”太子适時停下,眼睛不知何時睜開了,正盯着魏卻,仿佛在催他趕緊地說下去。
魏卻:“前方戰事已畢,但因戰機有所延誤,我軍最後隻是重新奪回了定淮、武定一線,國土面積并沒有向北推進。端王殿下自是有功的,除了戰勝而歸,前不久也才剛替陛下巡視過皇陵。端王府此刻必定是鮮花着錦,烈火烹油。殿下身為儲君,可以奏請陛下與您擇日同幸端王府看望端王。這樣既可以給端王殿下的榮耀再多添一份光彩,也可以顯示殿下您這位兄長對弟弟的一片仁愛之心,以及皇室内部的君臣和諧。陛下如果知道,一定會感到聖心寬慰的。”
魏卻說完了。隻見太子的身子在慢慢地往後靠。當背部貼上憑幾的一刻,太子的臉上露出了放松的疲憊,口中道:“明日進宮,本宮會向父皇進言。”
魏卻向前一彎腰:“殿下英明。微臣心中還有一言,是想對殿下說的。”
太子:“你說。”
魏卻把身子慢慢地直起來,目光還是謙順地垂着:“微臣幸得殿下不棄,自栖木以來,所見殿下身為儲君,行事都是光明正大,坦坦蕩蕩。微臣内心拜服。然聖人說過:君子海納百川。殿下身為儲君,是天下除了陛下以為所有君子們的表率。太子妃有些話說得在理,微臣身為家丞,鬥膽提醒太子納谏。”
自古忠言逆耳,魏卻勸谏歸勸谏,态度比之前卻多了許多的恭謹與謙和,和他論政時的淡然從容完全不能比。且他說完便把腰再次彎下,這不得不讓人聯想他先前直起身子隻是為了方便此刻向太子表達自己的惶恐。
太子看魏卻的目光很溫煦,态度也很謙和:“你說得在理,本宮以後自會克制脾氣,也不再輕易為難宮人。本宮這麼做不是因為太子妃說了什麼,隻是因為你魏卻盡忠職守,直言敢谏。”
魏卻忙道:“微臣不敢。”臉上顯得誠惶誠恐,心裡卻想:少不得,還要再去找之前向他傳話的司徒監。也不知他肯不肯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