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一,風重,霧濃。
像端王府這種規格的府邸,正門平常都是不打開的。若有客人來,或是端王自己回家,也都是從側門進。
今天這扇緊閉了太久的正門被豁然拉開,狂風從遠處迎面吹來。幸而門下的風大部分都被擋住,端王對蹲在門檻前的一團人影喚道:“汝成?”
夏沿轉過頭,臉色卻是灰白的。他目光所指,正是端王身邊的徐路:“公路,這門檻從哪裡來?”
徐路先是一愣,答道:“從城東的尤記訂做的。”
夏沿的呼吸一洩,顫聲道:“公路,你闖了大禍。”
徐路定住了!端王彎下點腰道:“汝成,有何不妥?”
站在端王身後的白钰和伏孝都緊跟着湊了上來。
夏沿:“殿下看看這根木頭,是否覺得眼熟?”
端王将目光從夏沿的臉上轉向那條嶄新的門檻,他在夏沿的身邊蹲下,過了一會兒,端王的目光一滞!
“這是姑氵宿的木頭,怎麼會在這兒?”端王猛地回過頭,把目光射向了徐路。
徐路被端王的話和目光吓得一震!搖了兩下頭,才驚慌地解釋起來:“不可能!木頭是臣親自去尤記挑的。臣記得殿下囑咐過臣一定不要用昂貴的木材。姑氵宿的佳木是禦用的,臣怎麼會拿它來做門檻呢?尤記也不可能有貨源啊!”徐路說到後面便有些抵不住,又把求救的目光轉向了夏沿。
伏孝站在夏沿的身邊,此時也彎着腰對夏沿道:“汝成,你看清楚了嗎?這可不是兒戲啊。”
白钰站在端王的身後,也望向夏沿:“是啊汝成,殿下前不久才從皇陵回來,這個時候王府裡出現姑氵宿的木頭,那豈不是僭越嗎?”白钰看夏沿始終以沉默相對,越發連頭上的汗也急了出來。
端王隻是望着徐路:“你在王府多年,久居東都,難道不知道尤記是太子家令在宮外的私産嗎?”
周遭一寂,世界好像被端王的這一聲問削掉了一塊。
徐路驚愕地望着端王,墜落般地跪下,伏地!
正門外的街道上有馬蹄聲傳來。雖然霧濃看不清,但通過聲音可以判斷隻有一騎,應該是王府裡的侍衛前來禀報聖駕的具體位置了。
衆臣的臉上顯示着不同程度的慘淡。端王一手扶在門檻上,仔細看去,人也是有點發僵。
“郡主!郡主不可!”極細的女聲響起,在一衆愁雲慘淡,沉默不語的男人間顯得十分突兀。
小郡主謝敉蹲在旁邊,手上拿着一塊尖尖的石頭,用力在門檻上劃出了一線。
細長而毛糙的線條戛然而止,最終在末端拖出一條急轉直下的尾巴。端王攔着謝敉,目光卻如釘子般定在了那條白線上。
白钰畢竟年紀有些大了,剛才一着急已經有些體力難支,此時他睜大眼睛,眸光顫動着,人忽然向後面倒去。
“白公!”伏孝驚呼,夏沿離得近,連忙伸手去扶:“白公堅持一下。”夏沿單膝跪地,握緊白钰的雙肩對他道。然後擡起頭對端王道:“殿下,先準備接駕吧!”
端王朝夏沿望去,隻見夏沿的目光下移,在端王懷裡停了停,随即又移回來,堅定地望着端王。
的确,現在可不是發蒙的時候。
端王:“公路,馬上把門檻拆了。其他人随本王準備接駕。”端王說着已經抱謝敉起身。
徐路緊跟着站起來,可語氣裡仍然充滿了遲疑:“可是殿下——”
“讓你拆就拆,不要耽擱!”端王的疾聲與犀利的目光同時向徐路射來。
“是!”徐路清醒了,立刻招門外的小厮過來拆門檻。
端王抱着謝敉環顧一圈,問道:“世子何在?”
白钰還暈着,夏沿正扶着他,伏孝忙道:“殿下勿急,臣這就去找!”
“子先!”夏沿揚聲喊道。
伏孝回頭,夏沿望着他:“你待會兒帶着世子,盡量往後面站。”
伏孝望着夏沿,一點頭:“我知道了!”說完急步往府中南面走去。
謝敉把臉貼在了端王的懷裡,有些後怕和心虛。端王隻是在輕輕地拍她的背,并沒有出言責怪。
不知過了多久,空曠無人的街道上傳來了一陣整齊的馬蹄聲,最後又消失在了端王府的門口。
“陛下駕到——!”
李灼聲音響起,端王和身後衆人都紛紛地跪下:“兒臣(臣等)恭迎聖駕,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聲音落地,現場顯得十分安靜。一隻腳随後踩在小宦的背上,雙腳落地後向端王面前走來。
搖曳的大氅裙擺在端王的面前停止晃動,一隻手伸到了端王面前不遠處。可隻要仔細一點看,會發現那手并不是正對端王的。
風吹打着永平帝大紅色繡龍紋的袖子,端王低着頭稍稍轉過身去,将跪在他後面的謝敉牽出來,輕聲道:“給皇爺爺請安。”
謝敉端着手擡頭,隻見那面袖子更向前移來。端王忙将手從謝敉的身上移開,放在了自己的腿上。謝敉早已把雙手展開,向高處送去。随後,端王看見謝敉的雙腳離開了地面。
永平帝用自己的大氅把謝敉包好。
此處暖和,永平帝身上還有一股馨和的淡香。謝敉不知是放松了,還是想尋求庇護,十分乖巧地把頭靠在永平帝的肩上,又被永平帝胸前繡的金龍吸引,漫不經心地用手扣上面的鱗片玩。
永平帝的眼中浮起悅色,将目光向下一掠道:“都起來吧。”
端王和衆臣:“謝父皇(陛下)!”接着又彎腰向太子行禮:“參見太子殿下!”
“起來吧。”太子謝晗裹着白色的大氅,站在永平帝的身邊。
端王和衆臣:“謝殿下!”
太子也不看衆人,用勾起的食指刮了一下謝敉的臉蛋,微笑道:“許久不見郡主,似乎又長大了不少。”
謝敉和這位叔叔不熟,隻因常出入宮禁,所以隐約知道他是主,而她是仆。簡單地行個注目禮,其實也就是無聲地看看太子後,謝敉就又把頭靠了回去。
永平帝慈祖情懷,太子竟然也一點都不介意,從被風吹得飛揚的發絲裡依稀還能看見他臉上蓄存的笑意。
端王卻有些受驚,稍稍冷下聲道:“見了太子為何不還行禮?還有是誰準你這樣賴在陛下的懷裡,快下來!”
“你随她。狗大點的孩子,凍病了怎麼得了?”永平帝有些不滿地對端王道。
端王連忙低頭道:“是。隻是外面風大,還請父皇和太子殿下進去說話。”
永平帝衣裳厚重,又抱着謝敉不便轉身,他将身子微微一側道:“風重,崔庭看着點,扶好太傅。”
崔拂應該沒聽見,崔庭在後面大聲回了一句:“臣遵旨!”
端王也趁機向遠處望了一眼。除永平帝和太子外,其餘來的人裡還有崔拂,崔庭,公良蘇,梁休,和晏珝。
永平帝居中,李灼在右邊虛扶着,太子在左邊陪着,衆人跟着一起往端王府裡走去。
上了石階風一下便弱了很多。眼看着永平帝越來越靠近正門,端王府衆人的呼吸也随之變得困難。
永平帝停下時,後面跟着的人自然也都跟着停下。唯有崔拂走得慢些,因為崔庭停下,他才不得已而止步,便默默地望向了崔庭。
“父親且等等,陛下在前面停下了。”崔庭壓低了聲音解釋,崔拂了然,便默默地站好等待,周遭又陷入了安靜。
前方有窸窣聲傳來,端王從後方快速繞到了前面,在永平帝側前方跪下了:“兒臣早先在此候駕,一時疏忽,讓謝敉不小心用尖石将門檻劃破。兒臣恐污了聖目,剛才已着人将門檻撤去。請父皇恕罪!”說完便深深地彎下了腰。
永平帝望向了懷裡的謝敉。謝敉此時已經不敢扣那龍鱗玩了,隻是老老實實地靠在永平帝的懷裡,向皇爺爺求救的信号發放的十分明顯。
永平帝還沒開口,太子道:“一向外人都知四弟府中一雙兒女十足乖巧,尤其是郡主,今天竟也調皮起來了。兒臣剛才見此處沒有門檻還覺得奇怪,四弟做事穩妥,難得父皇駕臨,怎會失了體統?原來是被這個調皮鬼給害的。”
太子望着謝敉,臉上完全是一副逗孩子的表情。靜了靜才将目光擡起一些,望向永平帝的時候笑意還有些停留在臉上:“不過,到底是畫了什麼讓四弟如此狼狽,兒臣倒真有些好奇了。”
端王連忙俯低了身子:“稚子無忌,塗鴉之作實在不敢玷污父皇的龍目!”
太子垂眸望向端王,表情很平和。端王俯着身子,姿态也十分地恭謹。兩人都在耐心等永平帝開口,漸漸地也有了些在對抗的意味。
這時,人群裡忽然起了一陣騷動。隻見一個小小的身影穿過了人群,快步走上石階。
夏沿一愣,猛地一回頭,不敢置信地望了過去!伏孝把頭低着,看不清臉上是何表情。其他所有人都把目光聚焦在了那個小小的身影上。
“臣謝敏恭請陛下聖安!太子殿下金安!”
謝敏比一般同齡的孩子身形要小,跪在端王身邊尤其明顯。但他舉止又是那麼的從容敏捷,比同齡的孩子更為突出。
“兄兄——”謝敉一邊親親地喚了一聲,一邊還指着謝敏,眼睛急切地望向了永平帝。
“這是,端王的兒子?”永平帝緩緩地開口了,第一句卻叫人啼笑皆非。明明是自己的親孫子,卻長到九歲還沒有見過祖父。
端王依舊俯着身子:“回父皇,正是世子謝敏。”
永平帝:“擡起頭來,朕看看。”
謝敏目光低垂,慢慢地直起了上半身。他的額頭正中有一塊鮮紅的,好像才剛剛止血不久的疤痕。
懷裡的謝敉忽然扭起了身子,永平帝隻好先把她放下。謝敉腳一落地便跑到謝敏的跟前,蹲下身子用兩手抓着謝敏的手臂使勁地往上拽,想拉他起來。
“喲!”李灼見狀連忙趕過來,彎下腰一邊拉開謝敉,一邊輕聲道:“郡主,皇爺爺還有話要對王爺和世子說呢,您可不能急着要世子起來呀!”
也不知這句話裡的哪個人物對謝敉産生了震懾,她總算是乖乖地被李灼帶到了旁邊,被李灼牽着等在一旁。
永平帝望着謝敏道:“這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