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車内,晏珝坐在正對着牛車行駛方向位子上,望着梁休道:“我們需要崔氏的支持。比起讓你在皇上和士族之間做選擇,讓姑氵宿來接納一位來自崔氏女子根本不算什麼難事。”
“素行,你說得好生容易。”梁休苦笑:“晏氏從來都是中立之地,令祖苦心經營的局面怎麼能在你這裡破例?我梁休何德何能,又能讓你為我破例?”梁休從端王府忍到現在,如今晏珝越是表現得雲淡風輕,他就越感到無地自容。如果不是他一直回避,晏珝就不會成為衆矢之的,也不會像今天這樣被動。
晏珝:“我的祖父當年保持中立是為了存姑氵宿,現在我與崔氏聯姻也是為了存姑氵宿。這并沒有違背他的意願。你應該看出來了,剛才陛下不是有意要給你臉色看的,他在保護你,不希望你卷入紛争。崔氏的女郎不婚,崔拂終究不能死心。前方一戰,他已經給我們所有人都提了醒,要想丢開士族打一場勝仗根本絕無可能,至少現在還不行。便利如太子,在陛下全力托舉之下尚且難逃黯然離場的命運。若不是有端王在,結果還不知會亂成什麼樣。東都的局勢瞬息萬變,你我所能仰仗的,唯有邊境。隻要迦南在,姑氵宿也就不會有被吞食或瓜分的危險。這也是我們一直以來的共識,對嗎?”
“是,我當然知道這些。”梁休的眼圈微微地發紅,過了一會兒才道:“但你沒有父母,也沒有兄弟姐妹,我們刎頸之交,我怎麼能這樣對你?”
“你如何對我了?”晏珝從容地望着梁休:“聖旨是陛下所下,事情是我自己考慮好答應的。而且今天陛下對世子的态度你都看到了。陛下讓我暫代世子的老師,也是為我安排好了退路。來日若有巨變,這個身份多少還可以保護我。”晏珝想了想,接着道:“匣中藏有珍寶,所以才無法容納别的東西。我的匣子裡空空如也,現在得到陛下的賞賜,焉知不是天意使然,兩全其美之事?你怎麼就未蔔先知,覺得我的珍寶一定就不如你的。”
“我豈敢這麼想呢!”梁休立刻道。他望着晏珝,緩緩道:“我隻是覺得,這件事對你太不公平了。”
晏珝微微一笑,從容之外忽然流露出了一絲清正:“其實今天的結果已經比我們想象中要好,至少危機是解除了。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陛下賜婚,對我,對晏氏來說都是一種榮耀。如果我們還要繼續糾結,對某些人來說才是真的不公平。光潛,你我大丈夫,何至于此呢?”
梁休垂眸,長舒一口氣後向晏珝插手:“是,我失禮了!”
晏珝伸手托起梁休,然後直起身子道:“我在東都多留幾日不打緊,隻是将來還要接祖母來東都,我有些擔心。”
梁休微笑道:“你放心,我回去就給梁洪寫信,讓他請嫂嫂去拜訪老夫人,把東都這裡的事細細地跟她老人家禀報過後,再陪老夫人一起來東都。這樣既可以撫慰老夫人,一路上嫂嫂也能好好地照顧她。其實就算你不提,我也是要這麼做的,我哪有那麼糊塗呢?”
晏珝向梁休插手,燦然道:“那便有勞雲杪兄和嫂夫人了,我心定矣!”
梁休還禮,想了想又道:“我這裡還有一件事,可能要麻煩江冰。”
江冰坐在梁休的對面,神色看上去有些恍惚。感受到梁休投來的目光,江冰微微挺直了身子。
畢竟晏珝才是江冰的主人,所以梁休在禮貌地望一眼江冰後便還是望向了晏珝道:“梁桢之前在追擊計勒小王子時,曾在距離剪水關外五十裡處看到一個甕。當時那個甕的絕大部分都埋在了江床裡,隻有一部分裸露出來,被梁桢發現了。梁桢把甕啟出,在裡面發現了一具被油蠟固封,砍掉了頭顱和四肢的骸骨。另外在甕口内發現了一枚镌刻,乃是一個‘殷實’的‘殷’字。”
“是個什麼樣的甕呢?骸骨的身份可以确定嗎?”晏珝接着問道。
梁休:“甕的做工很精美,梁桢判斷,那應該是中原器皿。看骸骨的頭骨,它的主人也是中原人的可能性居多。”梁休答完又望向了江冰:“我這裡暫時不便調人,不知能否讓江冰替我去查一查。中原的器皿和骸骨,做成了祭品的樣子出現在剪水關,這的确有些蹊跷。”
江冰眼眸一低,轉頭望向了晏珝。晏珝想了想,對梁休道:“我這裡暫時也沒什麼事,就讓江冰去查一查吧。”
江冰這才轉回來,低頭向梁休抱拳道:“屬下即刻就去辦!”
牛車在梁府門前停下。
梁休站在府前,一直等牛車駛出了巷口才轉身進府,直奔書房而去。他心裡對晏珝充滿了歉疚與感恩,寫信時自然就字斟句酌,唯恐不能讓梁洪體會他的心境,從而簡單地走個過場,草率辦事。
一封信被梁休寫了又撕,撕了再寫。其中有一次信都已經封口壓印了,想到還有應該叮囑的地方,梁休又把信給拆開了……
當等梁休終于寫完時,窗外的星子也在不知不覺中挂上了夜空。.
可今天在書房内疾書的又何止梁休一人?
崔拂也是回府後便先去了書房,直到月上柳梢,書房内才傳出了他略帶沙啞的呼喚聲:“來人。”
守在外面的小厮低頭推門而入,彎着腰道:“尊翁有何吩咐?”
崔拂:“去拿些吃的來。再看看崔拭用過飯沒有,若是用過了,就叫他過來一趟。”
小厮彎腰:“是。”說完很快地退了出去。
過了一會兒,崔拭來了,站在書房門口喚道:“阿兄。”
此時崔拂站了起來,正背對着門口,一手扶着支帳的柱子,一手撐着腰在微微地向後仰着活動。崔拂聽見聲音回頭,道:“來啦。”
崔拭一手端着漆盤,開始向深處走來。到了跟前,崔拭用另一隻手扶住兄長的胳膊,讓他坐下。崔拭到底是習武之人,手上有勁,崔拂在他的攙扶下顯得很穩當。
崔拂剛一坐下,便忍不住歎道:“從前我連着處理公事,幾個晝夜不睡也熬得過。今天伏案一下午便覺得頭暈眼花,力不從心。當真是老啦!”說着自嘲地搖了搖頭。
旁邊的案幾上擱着硯台和筆架。筆架上倒挂的毛筆全都是幹的,隻有筆座上擱着的一支狼毫筆尖濕亮。
其實崔拂已經很久都不會親自處理公文了。平時都是他口授機要,崔庭代筆潤色。有時甚至連一些簽名都由崔庭替崔拂簽,再加蓋崔拂的印信就好。今天崔拂卻一反常态,選擇親自執筆。
崔拭幫兄長擺好了碗筷,然後親自扶袖幫他布菜。一邊布不忘安慰崔拂道:“不要說阿兄,我近日都覺得精力有些不夠用。平時我還總不肯承認自己老了,有時候看到遇兒和羨兒,恍惚間才發現孩子們都大了。近來女兒們也一個接一個地要嫁人,我們又豈能一直年輕下去呢?”
崔拭說着,已把一塊“貂炙”放進了崔拂面前的漆碗裡。
崔拂這把年紀也沒什麼好胃口,尤其他不愛葷腥。崔拭為了讓他多吃點肉,第一道布過來的菜便是。崔拂老眼昏花也看不清,加上今天難得體力消耗得厲害,着實也感覺餓了,于是用筷子撿起來便吃。
崔拭又布來一塊五味脯,一塊面筋,崔拂也都吃了。當崔拭把手伸向蒸豚時,崔拂終于阻止道:“今日已是吃的夠多了。”
崔拭也不強勸,把手往回一收,轉而又端起了一小碗脍魚莼羹。
此時是三月末,四月初,莼菜生莖卻還沒有生葉,俗語喚作雉尾莼,乃莼菜中最精緻的。時人喜歡用魚脍相配,味道更是清甜鮮美。這道菜清淡,滋味卻濃,是崔拂素日所愛。崔拭端來的是今年的第一碗,崔拂雖然已有七分飽,卻舍不得拒絕,還是端過來飲用。
過了一會兒,崔拂放下了空碗。趁他此刻飽足,心情也好的時候,崔拭又把漆盤裡擺放的一個小碟拿起來,對崔拂微笑道:“别的也罷,這兩顆蛋是要吃的。待會兒若是原封不動地拿出去,你這裡還是不得清淨,不如現吃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