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溫把奏疏合上了。
他望向肅立在案前的伏孝,緩緩道:“今年水稻畝産上升是喜事,但伏大人,此事你應該先向崔庭崔大人禀報,他是度之尚書。”
伏孝任倉部侍郎,乃是度之尚書,也就是崔庭的屬官。商溫把奏疏還回去正是名正言順。
伏孝微欠了欠身,謙聲道:“禀中書,崔尚書這幾日忙于給迦南撥款,還有戰後邊境修複等事,已有幾日不曾來過尚書台。發往邊境的糧食下官已經按照往年的比例核點清楚,而且都已裝船。今年不同以往,昨日忽然開始下雪,海運受到影響可能會延遲。下官不敢贻誤前線用度,這才趕着一早進宮,想請中樞的大人們看看,是否需要禀報陛下提前開船。”
商溫想了想道:“此事我不能做主。待會兒陛下叫起,伏大人可随我一起去見陛下,請陛下決斷。”
伏孝等的就是這句話!當下無論是臉上的如釋重負,還是心裡對商溫的感謝都屬于自然流露,也無需作僞。他将長袖一揮,插手道:“多謝中書大人!”
商溫随和地颔首,又對外道:“來人,給伏大人上茶。”說完又執起了筆,專注于案幾上還未處理完的公務。伏孝默默地向前欠了欠身,然後獨自走向朝房一隅,安靜地坐下。
又過了半個多時辰,有一小宦前來通知商溫,說陛下可以見他了。商溫便連忙将案幾上的幾本奏疏摞好抱起,再交給那小宦,然後招呼伏孝,和他一起走出朝房,往思洛宮走去。
昨天傍晚東都開始下雪,晚上停了一會兒,到了醜時忽然風雪大作,今早又變成了鹽粒子般的雪珠。朝房外一片素潔,恍如一夜之間,東都便從晚春回到了冬天。
商溫和伏孝各擎着一把紙傘在前面走着,那小宦因雙手都抱着奏疏,此時隻能無遮無擋地跟在兩位朝臣的後面。
到了思洛宮外,商溫和伏孝便把傘放在宮門外,隻人走了進去。思洛宮中依舊還是春天,火熱的地龍之氣從内殿裡傳出,蟄得人臉上發間一陣陣地發刺。
那個抱着奏疏的小宦不是禦前的人,通常進了宮門,他把東西交給在宮中輪值的小宦後就應當退出去。此時在宮中輪值的小宦剛問候過兩位從風雪中趕來的大人,便聽商溫道:“今日的奏疏裡有不少的夾片,陶公公看看,若是方便,就還讓這位公公送進去吧,以免夾片丢失。”
抱着奏疏的小宦此時肩上落白,頭發也有些潮濕。思洛宮中溫暖,在這裡多待一會兒等衣服幹了再出去,當然比現在就出去受凍強。伏孝平時與商溫打交道,覺得他無論對同僚或屬臣都是人如其字:人莫溫於沫雨。可他卻不知商溫對一個尋常的小宦也能做到這般不吝關懷。
那姓陶的小宦從善如流,立刻答應下來,然後恭恭敬敬地引商溫和伏孝往裡面走。
到了内殿門口,商溫先進去,伏孝因為是臨時進宮面聖的,還需拿着奏疏,先在殿外等候。
過了一會兒,那個姓陶的小宦過來開門,請伏孝進去,伏孝便随他走進了内殿。
這還是伏孝第一次走進思洛宮的内殿,第一反應是這地方很熱,伏孝還沒見到永平帝就已隐約感到汗流浃背了!
走入殿中,首先入眼的是端坐于案幾之後的商溫。再往前走兩三步,便看到了穿着龍袍,但明顯是因為剛起,還未曾着冠的永平帝。
“臣倉部侍郎伏孝,恭請陛下聖安!”伏孝走到正中跪下行禮。不知為何,看到更生活化的永平帝時,伏孝的心裡反而越發地感到緊張。
“朕躬安,伏愛卿請起。”永平帝的聲音有些慵懶,語氣卻是溫和而綿厚。想來商溫剛才已經把今年水稻增産一事奏報給了他,所以聖心才會如此愉悅,永平帝對難得一見的伏孝竟也顯得格外的親切。
伏孝站起來,依然微垂着視線道:“謝陛下!臣有本啟奏,恭請陛下審閱!”伏孝說完,便用雙手把奏疏平舉至眉毛的高度,頭也深深地低下了。
永平帝:“小陶。”
剛剛領着伏孝進來的陶姓小宦忙趨步過來,從伏孝的手中取走了奏疏,端着送到了永平帝的手中。
永平帝打開奏疏,略略地掃過一遍,将奏疏遞在案幾上道:“水稻原先的畝産都是米三斛,原糧五斛左右。今年卻有畝産米五斛。前線剛打完一仗,有了這些糧食,朕和将士們就都能心安了。你那裡若有需要朝廷支援的地方,現在一并都告訴朕。”
伏孝插手道:“啟禀陛下!微臣想着前方戰事初畢,陛下必然心心念念地想着前線的将士們,所以水稻一送抵東都臣便奏請崔尚書分糧,崔尚書也吩咐臣盡快将糧食裝船。昨日送往前線的糧食都已在船上裝好,現在隻要陛下一聲令下,渡口随時都可以發船!”
永平帝心情舒暢,評語也是精煉:“你辦事麻利,崔庭教導有方。”
伏孝依舊謙遜:“都是陛下聖明燭照,還有崔大人領導有方,臣隻是照章辦事,不敢掠美!臣此次除了要向陛下請示發船的日期外,還有一事也要請陛下的聖旨。”
永平帝:“你說。”
伏孝:“糧食大産,本次送往前線的糧食也比往年要多。往年糧船到了邊境都從迦南入境,一則迦南在東面,是國門。二則為了防止海盜,需要迦南的戰船護送。前線戰事初畢,将士疲乏,梁将軍此時還在東都,迦南不久前也經曆了海嘯,還在重建當中。微臣多慮,擔心有海盜會趁機劫掠糧草,所以想請示陛下,不知是否要派專人領兵護送,并與前線交割有關糧草的各項事宜?”
永平帝默默地點了點頭,然後先将目光轉向一旁道:“中書覺得派何人去比較合适?”
押送糧食的門道頗多,今年又是大産,這無疑是個肥差。永平帝先問商溫,難不成是有意要把這個差事交給商氏去辦?一想到這裡,伏孝的心立刻就被揪緊了!
商溫原本眼觀鼻,鼻觀心,此時将身子轉向了永平帝,先欠了欠身,然後道:“糧食事關重大,臣覺得至少應該派一個有領兵經驗的人去,具體可派何人,請陛下聖裁。”
商氏在軍權上一向保持着“留白”,商溫這麼說便是一種推辭。永平帝隻好把目光收回,重新望向伏孝道:“伏愛卿覺得呢?倉部一向是你管理,也沒有人比你更了解這批糧食的情況,你覺得派何人押送比較合适?”
伏孝低垂着目光道:“微臣惶恐!”
永平帝溫和道:“你盡言,朕自會斟酌。”
“是。”伏孝插了插手,又緩緩道:“微臣也同意中書大人的意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若是遇上海盜劫掠,還是有帶兵經驗的将軍坐鎮比較穩妥。除此之外,臣也覺得此番糧食大産,又是戰後朝廷第一次給前線運糧,意義非凡。若是派一個能夠代表聖躬的人去,便可以安慰那些仍在邊境駐守,暫時不能歸家的将士們。考慮到這點,臣想鬥膽舉薦,由太子殿下來擔任此次運糧的總指揮官。”
伏孝話音落下,商溫便端起了自己面前的茶,以袖遮掩面部,微微地抿了一口後才輕輕地放下了杯子。
伏孝心中也是感慨萬千。稍有不慎,一招棋錯便會滿盤皆輸!要不是被逼到了絕境,他伏孝也不可能冒着風險來向永平帝乞憐。聖心難測,這憐也不是好乞的。想想永平帝已經這麼大歲數了,又貴為天子,他最在意的不過是太子能否繼承他的皇位。伏孝想了一夜,最終覺得也唯有抓住這一點,才有可能得到永平帝出手,來庇護他。
“太子也合适,隻是從前線回來後身子一直不大好。好在時候尚早,先讓朕想想吧。”永平帝沒有回絕,态度也算和藹。
“是。”伏孝恭聲道。接下來,他也唯有聽天由命了。
“李灼呢?”永平帝問道。
伏孝這時才發現李灼不在殿中。
“陛下,奴婢在此。”一個握着拂塵的身影從錦幛後面走了出來,看樣子已在那裡站了有一會兒了。
李灼的手中端着漆盤,上面放着一個扁扁的錦盒。他走到禦階上,彎着腰把那漆盤端送到了永平帝的面前。
松綠色的寬袖拂過漆盤的邊緣,永平帝拿起那方扁扁的錦盒,卻沒有将其打開,隻是那樣握着:“戰事暫時告一段落了,今天叫中書來,原是想問問你對朕那兩個兒子的看法。正好伏愛卿也在,你們兩一個是端王近臣,一個是太子的老師,今天沒有外人,兩個皇子的資質如何,你們不妨盡言。”
宮中一應器皿用具都有嚴格規定,商溫一看便知永平帝手上拿的正是擺放皇子玉牒的錦盒。伏孝雖沒見過,但依據那錦盒的尺寸大小,還有商溫的神色很快就猜到了。
永平帝此舉大有深意!
伏孝萬萬沒想到今天永平帝召見商溫是為了議儲!或許飓風已經在暗中醞釀盤旋,幸而二人之中終究是商溫官品更高,伏孝便急令自己冷靜,且看商溫如何應對。
“啟禀陛下,依臣淺見,太子仁孝,端王有才。”
商溫果然無愧宰輔之身,對于永平帝抛來的難題能做到有問必答。對永平帝手中那方明晃晃而未曾開啟的錦盒,商溫也做到了淡然視之。
但伏孝的情況又與商溫不同。人人都知道他和端王走得近,他剛剛當着商溫的面在永平帝面前舉薦太子,其意本來是想告訴永平帝,他伏孝願意自此抛家舍業,斬斷過往,隻盼永平帝能相信他,願納其誠。
現在,永平帝将錦盒拿在手裡,卻一直都沒有打開。
商溫的奏對言之有物,但也點到即止。
伏孝忽然間成了唯一的鑰匙,決定着永平帝手中的那方錦盒究竟該不該打開,要不要打開。
“啟禀陛下。”短暫的掙紮之後,伏孝再次插手,語氣中居然不露一絲窘迫:“臣非巨室出身,有些話當着中書大人的面說實在有些大言不慚。但既是陛下垂詢,微臣不敢隐瞞。臣想可以舉個例子,就好比中書大人家裡,兩位郎君都是驚才絕豔之人,但将來能繼承中書大人衣缽的隻能是商慮商大人。又好比太傅大人家裡,臣的頂頭上司崔庭崔尚書名滿天下,但大家似乎都默認将來接替太傅執掌門庭的人是崔勃崔校尉。太子純孝仁愛,是名正言順的東宮儲君。端王殿下有才,隻是在身份上不是嫡出。以血統确立身份高低的傳統已有千年,陛下聖明,其帶來的影響優劣無需臣來贅述。宮中尚沒有立長之外的先例,世家中也沒有,那普通人家就更無從談起了。”
永平帝忽然拿裝玉牒的錦盒問他們問題,仿佛已經有了易儲的想法。加上對端王伏孝本來就心懷愧疚,因此才會動搖。隻是他前不久才推崇過太子,此刻又因為永平帝的态度忍不住要順着君意為端王說話。既然不能出爾反爾,伏孝便抛出了一個鈎子,盼着會有願者上鈎。
既然現在還不能放棄端王,那麼對目前的新主子兼頂頭上司崔庭,伏孝自然也不能輕易地放棄。什麼叫置之死地而後生?伏孝剛才說的這番話既可以被理解為是在向舊制發起質疑,從而幫崔庭争取機會。也可以被理解為他依然重視嫡長子繼承制,便也不會得罪了崔勃。當真是進可攻,退可守,幾乎是萬無一失!
“這話說得不實。”永平帝似笑非笑地望着伏孝,淡淡道。
伏孝一怔,忙彎下腰道:“臣不敢欺瞞陛下!”
永平帝:“朕說的不實,不是說你不誠實,而是說你這話說得不實在。中書家裡的兩個兒子,其中商慮是他嫡嫡親的兒子,但商傒也不是庶出,他入嗣商澄一脈,是商澄的兒子。真要論起來,商澄才是商氏的嫡子,商溫反而是旁支。”永平帝溫煦的目光此時向着商溫掃去,大概是不想傷了這位老臣的心。
商溫表情謙和地一欠身,之後依舊姿态端方,可見毫不介意。
永平帝又望向伏孝,接道:“崔勃和崔庭都是嫡子,崔勃年長,但崔庭無論在朝中的官職,在朝野和士人間的聲望上都遠遠地勝過了崔勃。即便不留在崔氏的門庭,崔庭的前途也未必就會比崔勃差。你剛才說宮中沒有先例,那也是不對的。前朝烈宗在位時,我朝中宗皇帝隻是謝氏皇族的旁支,但後來卻是他在國家覆滅的前夕,毅然帶着臣子們南渡燕江。延續我大越的國祚是我中宗皇帝,而非烈宗的子孫後代。”
伏孝深深拜下:“陛下英明,微臣拜服!”
永平帝還是很和藹的樣子,隻是看上去有些累了:“你說的都是實話,朕還是高興的。好了,兩位愛卿一大早就來見朕,應該還沒用早膳吧?李灼,吩咐人把早膳熱好,給兩位大人送到朝房。你們先退下吧。”
商溫起身,走到了伏孝的身邊,兩人一起向永平帝插手,彎腰道:“臣告退!”
東都的雪下到第三日,依舊沒有止歇。
四月初二黃昏,崔府正門大開,十裡紅妝沿着止馬巷向外延展,鋪遍了整條朱雀大街。東都旲州城内的漫天雪色在沒有夕陽西照的情況下竟是被這滿目的朱紅給點燃了。
《儀禮》有雲:“昏有六禮,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皆主人筵幾于廟,而拜迎于門外,入,揖讓而升,聽命于廟,所以敬慎重正昏禮也。”
六禮本如絲絹華綢,除了絲絲入扣外,也令人感到賞心悅目。但自從前朝西越末年,諸胡入侵華夏以來,社會動蕩,上至士人大夫,下到平民百姓便再無閑暇去施行一套完整的“六禮”。就連去年太子大婚時,宮中也僅僅是保留了拜時之禮,和合卺儀式而已。
晏氏的宗廟在姑氵宿,晏珝從崔府接到新娘後也是無廟可入,無宗可拜的。考慮到這是永平帝親自下旨賜的婚,鴻胪寺的官員在掉了無數煩惱絲的案幾上最終拟定,将“敬宗之禮”直接升級成了觐見!這樣既全了禮數,又能體現皇恩浩蕩。
永平帝看到鴻胪寺的奏疏後又再下了一道恩旨,準許新人在婚禮當天可以駕車進宮。這也是東越建國以來,除崔拂外再有人能享有的殊榮。
接親當日,按照慣例,夫家的人要在門口催妝。晏珝沒有兄弟,他的親屬也都在姑郡。開始大家想,最有可能代替去催妝的人應該是梁休,或者是常年在邊境,常與晏氏打交道的少将軍謝芳。畢竟結親雙方的地位都很尊崇,讓梁休和謝芳這樣的人出面做代表菜不會辱沒了任何人。
可是到了催妝環節,當梁桢在衆目睽睽下走到崔府的門前,高呼“新婦子,催出來!”時,原本守在門口宛如城牆一般的崔氏親族忽然間變得十分安靜。
并不是他們不配合,也不是他們忘了流程,他們隻是覺得驚奇,不明白在大喜的日子裡為什麼會有個人這樣面無表情地出現在他們面前,這樣正氣凜然地乜着他們,又好像若見不到新婦馬上就會殺人似的!
也是因為驚奇,在場所有的人,包括但不限于崔氏的親族們竟都忘了此時應當開口起哄。
梁桢的“催妝”确有其生疏之處,但沒想到能在字面意義上達到了最佳的效果。不知是不是現場的氣氛過于詭異,沒過多久,門外衆人便看到一身華服的新婦在崔氏衆人的簇擁下向着門口款款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