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開始治病那段時間,唐玉隻要一閉上眼就會做夢。
無數次帶着無法平息的恐懼從夢中醒來,他的手腳不停痙攣,大腦猶如被鈍器擊打,陣陣的痛。
這所遠離市區的療養院安靜極了,按時吃藥,按時檢查,沒有任何刺激源出現,正常來說,他在這種環境裡應該會慢慢好起來。
可是沒有。
從最初的做噩夢驚醒,到後來的逐漸吃不下東西,也不到一年時間。
即便這樣,唐星竹給安排的課程他也沒有落下過一節。
唐星竹時刻關注着他的病情,在得知這個情況後時常國内國外兩地飛,時間一長,她也開始病了。
療養院的房間很樸素,淺淺的藍和白,溫度适宜,卻總是萦繞着揮之不去的冷寂。
病床上,男生瘦的不成樣子,一段時間沒剪的頭發長到了脖頸,不複兩年前的光澤。他的手背上插着針管,唇上沒什麼血色,眼神很恍惚。
已經不知道看過多少次唐玉這副模樣,可每一次看見都會讓唐星竹更加後悔。
這樣後悔的感覺,是第幾次了?
唐星竹深深歎氣,屏幕上的字體變得有些模糊。她合上電腦,來到床邊,想說什麼,又什麼也說不出來。
半晌,她輕輕道:“我先走了,下周再來看你。”
微弱的滴液聲無限在耳邊放大,唐玉覺得自己是一隻受傷的螞蟻,他看不清頭頂雨滴墜落的方向,隻能慌亂躲避,而那些雨聲一次次砸在地表,龐大,密集,如末日來臨。
他想撐起來,他想逃,卻總是被說不清的東西困住。
“咳咳咳....”
女人背過身小聲咳嗽,像什麼都沒發生,穿上外套,拎起手提包。
滴液還在持續,聲音小了。
“你生病了?”
唐星竹背影一僵,随即壓下嗓音,“喉嚨有些幹,喝點水就好了。”
手剛握住門把手,她就聽見虛弱的聲音響起。
“對不起。”
原地站了幾秒鐘,整理好情緒唐星竹才轉過身。她露出溫和輕松的笑,“說這個幹什麼?我真沒事。”
“好好治療,好好吃飯,不要想别的。”
療養院外,秘書遠遠就看見自己老闆走出來。她提前打開車門,卻發現老闆站在大門邊上,側着身,低頭捂着眼睛。
不到一分鐘,老闆擡起頭,面色如常上了車。
幫忙關車門時,秘書假裝看不見對方濕潤的眼眶,她坐進駕駛座,目不斜視開着車。
初冬時節,這邊的雪下的不大,地上隻淺淺鋪了一層,冰冷的空氣與寒風席卷,車窗陣陣朦胧。
後視鏡裡的人頭一次沒有瘋狂工作,她望着外面荒涼的景色,忽然問道:“京市也下雪了嗎?”
秘書想了想,“下了,新聞還報道了這件事,挺大的。”
“挺冷的吧。”
“是啊。”
........
療養院外的樹叢由春夏時節的濃綠轉變成如今的枯黃,今天沒下雪,地上濕濕的。
水流将嘔吐的穢物卷走,唐玉洗了把臉,腹中再次空蕩蕩的。他瞧了眼外面的景色,推着輪椅往病房走,手機一直在響。
:你今天死了嗎?
:死沒死?
:給個答複啊?
:錢還沒結呢!
:病入膏肓了?
:我離你挺近的,要不要出來踢球?我讓你一腳。
:你想知道她在做什麼嗎?
黑客孜孜不倦的騷擾着,本以為這一次也如之前一樣得到一個滾,誰知竟然收到了其他回複。
玉:做什麼?
男子嘿嘿一笑,立馬噼裡啪啦打字。
:她在瘋狂做兼職。
無數緊繃又麻木的細線斷了一根。
玉:為什麼?
線斷了一根又一根,拉扯到極緻的斷裂後又迅速反彈,成功絞在一起。
唐玉情不自禁開始抓手背,焦慮的等待。
不到三秒他就繼續追問。
玉:說話?
玉:她怎麼了?
:急什麼,我剛上廁所去了。
:有件事你不知道吧,我也是前段時間才查出來,這事兒太久遠了。
:她的生母和養母之間涉及大學名額的冒名頂替事件,所以她養母一直恨她的生母,恨幾十年的那種。
:我又查了那所學校二十多年前的錄取情況,居然還留有紙質檔案記錄,我找人去看了,錄取名單确實有她養母的名字,但同樣也有她生母的名字。
:那一年也沒有用她養母名字去上學的人,這樣來看就不可能是她生母頂替了。
:我又去查了幾年前那個小區的監控,啧啧,暴雨天小姑娘被趕出家門,好可憐的。
緊接着彈出來的就是一條有些模糊的監控視頻。
視角從上而下,走廊中,一對夫妻走出電梯,女人氣勢洶洶開門進屋,短暫的安靜後拖出一個女孩。
——景安,我養了你十幾年,夠有良心了吧!
——你們為什麼要這麼對我!!!我上輩子是不是欠你們母女倆的,這輩子要這麼折磨我!!啊!你說!你說啊!!
女人用力搖晃着女孩的身體,瀕臨崩潰地吼着。
——你到底有沒有良心啊景安?你一個冒牌貨憑什麼傷害我女兒!
她打了女孩一巴掌,聲音很響,屏幕外的唐玉也跟着抖了一下。
——滾!都給我滾!
——你和你媽一樣,都是毀掉别人人生的小偷!
大門合上,重新恢複安靜的走廊内,聲控燈暗了下去。
她蜷縮在牆邊,長發散落,頭埋進臂彎。
“景安...”他情不自禁喊道。
唐玉用手指輕輕蓋住女孩的腦袋,好像這樣就能安慰她。
不到一秒,畫面黑了,畫面顯示文件損壞。
:再說說後來的事吧,奇怪的是,她養母看上去這麼讨厭她了,在她往生母家走的半路,那個養母竟然悄悄跟在後面。
:她進了别墅區後,那個養母又等了半個小時,還在外面買了一袋水果才回醫院。
:視頻就不看了,我懶得發。
:這種感情真的蠻複雜的,看上去讨厭的要死,私底下又默默保護,就連她讀大學都會每年都去學校周圍轉一轉。
:扯遠了,她養父病重,需要錢治病,她現在天天除了上課就是掙錢。
:按理來說她完全可以把生母給的錢拿去,但經過上面這些查到的内容,她或許是顧忌養母的感受,所以選擇自己賺錢。
:你一天天要死不活的,這個時候能不能支棱起來?
:躲着她你似乎也沒比兩年前好多少,怎麼還越來越嚴重了?
:要不要回去看看她?
........
看見最後一條消息,唐玉反射性就想答應,可想起自己答應過的事情,那種迫不及待又消失了。
他開始想自己出現在她面前會迎來什麼樣的反應。
厭惡?冷淡?生氣?
他想,自己還真是個膽小鬼。
怎麼會懦弱成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