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瑾甯出生時受了驚,幼時便身體不好,幾欲夭折,精心調養數年才恢複康健,也被養出了一身驕縱脾氣。
他并不關心家族之事,想着反正家業由沉穩自律的大哥繼承,爹娘也并未對他做出過多要求,隻求康健,便隻顧着貪玩享樂,逐漸成了京城有名的纨绔公子哥。
他又是個好交友的慷慨性子,謝竹入府住下後,他并未多想,等謝竹安頓好就主動登門。
怎料幾次盛情邀請都被拒絕。
明明跟他歲數相近,謝竹卻無半分少年人該有的青澀朝氣,或是招貓惹狗的頑氣叛逆。
他格外沉靜、寡言少語,一雙眼眸更是深黑如墨,望向謝瑾甯時,眸中也無太大波瀾,甚至有些冷漠,就好像謝瑾甯做過什麼錯事一般。
“多謝。”
“不用了。”
“我還有事,請回吧。”
謝瑾甯在外都是被人上趕着阿谀奉承的主,何曾受過這般冷臉,便也來了脾氣,與謝竹在府中相遇時,會冷哼一聲别過頭,還會趁着擦肩而過故意去撞他。
謝竹比他高半頭,體格清瘦,側面看去更是瘦削如紙,謝瑾甯卯足了力往上撞,他卻紋絲不動,反倒是謝瑾甯自己肩頭紅了一大塊,好幾天才消散。
這筆賬自然也被他記在了謝竹頭上。
一來二去間,衆人便都知新來的謝竹少爺得罪了謝瑾甯這一消息,但他還沒等到謝竹上門道歉求和,倒是先察覺到了府中的怪異氣氛。
往返竹閣的下人越來越多,竹閣添置的物件也漸漸豐富,謝瑾甯好幾次拿着新入手的奇巧頑具去找大哥謝昭明,都能看見謝竹在他屋内。
兩人共坐一處,相談甚歡,頗有幾分兄友弟恭的滋味。
眼見自己的位置被占據,謝瑾甯心頭有些不是滋味,但他秉持着來者是客的氣度,隻是默默轉身離去,在苑中對着每日新摘下插入瓶中的花枝洩憤,花瓣扯了厚厚一盒。
父親謝擎這幾日在外辦事,皆是早出晚歸,謝瑾甯隻能等入夜後再去尋他,竟也發現謝竹跟着謝昭明進了書房,父子倆跟他秉燭夜談,也不知在談論些什麼。
等他推門而入時,卻又默契三緘其口,任謝瑾甯私下如何撒嬌賣乖,也不肯透露零星半點。
這都讓謝瑾甯感覺自己被逐漸排除在外。
還好母親林錦華沒有變,謝瑾甯想,不管了,反正謝竹再受重視,說到底也隻是個旁支親戚,怎麼比得上他重要呢?
但心底似乎還有一道暗影,悄無聲息地鑽入土壤,侵襲着茁壯生長的幼苗根系。
謝瑾甯揉了揉發悶的胸口,輕哼一聲,一腳踢飛路上的石子,像是将其當作了謝竹,踢出了十萬八千裡的架勢。
“走你。”
待一主一仆回到院中,阿和才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猛地一拍額頭,“哎呀少爺,程頤少爺是不是邀您今日去聽書來着?”
“大驚小怪做甚,吓我一跳。”
謝瑾甯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撐在桌面,寬大袖口下滑,露出一截玉雕似的雪白藕臂,“這京城大大小小的瓦舍茶樓,你少爺我哪家沒去過?沒個新意,那些故事來來回回聽得我都會背了。”
“據說這回是新戲,很刺激的那種。”阿和興緻勃勃,“去嗎少爺?”
“當然不……”謝瑾甯拉長聲調,滿意地看到阿和慢慢垮下去的臉,才慢悠悠地說出後半段,“可能不去啦。”
“嘿嘿,就知道少爺您最好啦!”
程頤是禮部尚書家的三公子,與謝瑾甯一同,也是個不學無術的纨绔子弟,等謝瑾甯到時,他早已在包廂中等候多時。
兩人關系頗為親厚,自然也無需多言寒暄,謝瑾甯剛坐下身,吃了幾塊程頤遞來的茶點,隻聽樓下驚堂木一拍,開始了。
的确刺激,謝瑾甯沒想到,這竟是一出“私生子入府”的戲碼。
書中那人為複仇而來,手段卻陰狠毒辣,取得家中信任後,毒害嫡母、陷害親子、提刀弑父,一衆血腥橋段聽得他全程膽戰心驚,連最喜歡的糕點都顧不得吃了。
說書人語調時而輕緩時而激昂,講得跌宕起伏,熟稔地調動起在場所有人的情緒,最後說到那私生子“被正義俠士斬于刀下”時,堂下滿座叫好,謝瑾甯卻呆呆坐在原地,心神震顫。
眼前莫名呈現出謝府血流成河的場面,爹娘慘死,而一襲黑袍的殺手手持長刀,于血泊中緩緩回頭……
竟長了張謝竹的臉!
那雙陰冷深沉的眸子望着他,随後,擡手朝自己劈來。
銀白冷光劃過眼簾,謝瑾甯被吓了一跳,猛地後仰,背脊狠狠撞在椅背,發出巨大聲響。
“阿甯,你沒事吧?”程頤也被他的反應駭住,連忙收回在他眼前揮動的折扇,去看謝瑾甯有沒有受傷。
謝瑾甯卻仍是一副惶然的模樣,似是不覺疼痛,他推開程頤,不顧問詢,甚至來不及喚上聽得如癡如醉的阿和,扔下一句“我先走了”就往外跑。
直至奪門而出,轉彎時在巷口差點撞上兩名搬着半人高銅鏡的夥計,謝瑾甯才被迫停了腳步。
他面色绯紅,杏眸濕潤,張着唇小口小口喘着氣,耳畔是認出他身份的夥計的連連歉聲,謝瑾甯卻直勾勾看着被放在地上的銅鏡。
泛黃的鏡面倒映出他的面容,不甚清晰,但足以自賞。
謝瑾甯細細凝視,身體因劇烈運動泛起絲絲疲累,大腦卻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好像知道了,那丫鬟沒說完的話。
“等等我啊少爺,您不能跑那麼快的!”阿和急沖沖地趕來攙住謝瑾甯的胳膊,仔細查看,“您沒事吧?”
又豎起眉頭朝倆夥計喊道:“你倆怎麼搞的,這麼不小心,要是撞到我家少爺了,受了傷你們擔待得起嗎?!”
夥計倆又不能說自己搬得好好的,是謝瑾甯沒看路突然蹿出來,兩人惹不起身價尊貴的公子哥,苦不堪言,隻能躬着身子道歉:“實在抱歉,是我們……”
“沒事,是我沒看路,二位先去忙吧。”
謝瑾甯撫着砰砰直跳的心口,側身避讓,等兩人搬着東西離開,他道:“阿和,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要認真回答我。”
阿和正幫忙解開他腰間纏成一團的挂飾,“什麼呀少爺?”
“我跟那個謝竹,誰長得更像爹爹?”
“少爺您幹嘛問這個?”阿和手一抖,堆笑道:“當然是您啦,您可是老爺和夫人最寶貝的兒子,那個謝竹算什麼東西,怎麼能跟少爺您比呢?”
“說真話,不然也扣你半月月錢。”
“啊……”
阿和肩膀一塌,含糊不清道:“好吧,那個謝竹……跟老爺,是,是有那麼一丢丢像。”
說完他飛快表忠心:“不過還是沒少爺您……”
“你确定隻是一丢丢?”
“是比少爺您更像啦!”阿和破罐子破摔般地說完,又苦着臉,“少爺啊,你無緣無故問這個做甚?”
謝瑾甯卻沒回他,他抓起腰間已解開的金玉葫蘆,這是上次父親去徐州商談時帶回來的。
從小到大,父親謝擎每次外出都會給他帶禮物,當地特産,奇珍異寶,錦苑的倉庫堆都堆不下了,後又新增了好幾個房間專門放這些。
而這幾日也不知去何處了,竟然什麼東西也沒給他帶,謝瑾甯越想,心頭越是酸澀難耐。
連一直跟在他身旁的阿和都覺得像了,府中如此想的人怕是不在少數。
謝竹比他長得更像爹爹。
私生子,入府……
靈光一閃,從聽書時一直回蕩在腦海中的三個字與謝竹搭上線的瞬間,自覺發現了真相的謝瑾甯頓時又驚又怒。
這些日的異常也就有了解釋,看來謝竹的真實身份并非什麼旁支親族,而是他爹養在外的私生子!
晶瑩澄澈的杏眸被火光充斥,謝瑾甯攥緊拳頭,咬牙切齒道:“阿和,速速跟我回府!”
娘親一定還被他們瞞在鼓裡,他得盡快告訴娘,讓她在爹認回謝竹之前,将人趕出去!
阿和看了眼天色,疑惑道:“這還早着呢,少爺您不再逛會兒嗎?”
“逛什麼逛!”謝瑾甯瞪他,“再逛,你家少爺就要多出一個兄弟了。”
“哦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