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城樓是皇宮東面朱雀門最高的一道樓,城門外越過護城河便是寬闊的皇城大道。
新春佳節不設宵禁,熙熙攘攘的人群湧向皇城大道,禁軍也隻在靠近護城河的邊界設了限。
太子轎攆外隻圍簇了寥寥幾個護衛,宮裡宴會結束來往人多眼雜,所以吉公公安排了皇旗營的人随侍太子,相栀相渝也跟在一旁。
應天城樓曆來是京畿重地,閑雜人等不可擅入,能坐在這人看煙花的人,滿晔京也尋不出幾個。
太子早做好要來看煙花的打算,着人清空了城樓,除了遠遠的值崗侍衛。
于蕭夕朝而言隻是去看煙花而已,但太子在晔京無上的權柄又一次令他震驚,大周皇帝是什麼樣子他沒有見過,父子如何相處更是想象不到。
在西陵,即使西陵王看中蕭雲籌,他自己仍然牢牢把持着國政,會在世子風頭過盛時進行敲打,并且國事均以王上為尊。
像大周皇帝和太子的關系曆朝曆代也是少有。
轎攆外隐隐可以聽見百姓熱鬧的歡呼聲,蕭夕朝怕自己沒能趕上,轎子一停下的時候就往下跑。
在徽玉園就催着景诏快點出門,可他偏說自己宴會上沒吃好,按着蕭夕朝胡鬧了一會兒,還要他坐一邊給自己布菜。
好不容易吃完,又慢悠悠的拉着人散幾步再上轎,蕭夕朝險些被他急出病來,上城樓的時候就想加快速度的跑上去。
景诏一副懶洋洋的姿态,不肯撒開他的手,又不肯跑,擺明了就是“你不拉着我,休想自己上去”的姿态。
“你快點啊!”蕭夕朝從大氅裡伸出手,緊緊的拉住景诏。
兩人攜手奔過長長的石階。
城樓下渺小的人影邁上階梯,此際天邊月華婉轉,映照了百姓和君王,還有大周流光溢彩的繁華。
“嘭!”
天上爆開第一聲響。
蕭夕朝看見色彩絢麗的一角空,吓了似的頓在原地,反而是景诏過來一把拉住他,跑向近在咫尺的城樓。
他們站到城牆邊時,一朵絢爛的煙火正好爆開,刹那間點燃了半邊夜空。
“今年宮裡的煙花倒是多了不少花樣。”
景诏指了天邊剛剛綻開的碎星點點說:“那是落地星。”
蕭夕朝點點頭,指着右側問他:“那個叫什麼?”
“桃紅晝”。
“最後面那個銀色的呢?”
“黃金雪縷”
“爆小火花的呢?”
“滿城錦。”
蕭夕朝目不暇接,不停的問了一個又一個,景诏還怕眼睛跟不上他的手,大意錯過了哪朵煙花。
夜風寒涼,蕭夕朝看的興頭上,臉上紅撲撲的一片,景诏跟着他在圍牆邊走來走去的怎麼也看不膩,不枉記了一堆繞口的煙花名兒。
皇城大道下百姓的歡呼聲連綿不絕,景诏看他額頭已經開始冒汗,拉住他說:“你可歇歇吧,别又受了寒。”
“我沒事。”
景诏問:“西陵年年從大周運了煙火回去,你沒看見過嗎?”
蕭夕朝面色一滞,他當然沒見過。
他的母親隻是一個大周賞賜下去的琴女,被西陵王厭棄,連帶着蕭夕朝像廉價的小玩意兒一樣住在冷宮裡。
直到他十來歲後遇見新封世子的蕭雲籌,才第一次走到了人前。
太子等他醒過神來的回答。
蕭夕朝說:“我生母不得王上寵愛,所以我也從沒機會站的城樓上看過煙花。”
景诏想起來皇旗營的密報上提到過,蕭夕朝生母有私通外男之嫌。
西陵王或許寵愛過這個身份低微的女人,但知道她與外男交往過密時,毫不猶豫的把她和剛出生的蕭夕朝送進了廢殿。
他在無人問津的廢殿裡長到九歲,直到生母病死,才又被西陵王想起來,扔給了宮裡的女人随便養着。
王宮裡的女人慣于阿谀逢迎,人前待他極盡溫和,人後卻有數不盡的手段折磨。
景诏摸摸他臉頰,問:“西陵誰待你不好?”若他想的話,景诏會以太子的身份幫他一一讨回來。
蕭夕朝回他一笑:“不好的人我想不起來了,但世子确實善待于我。”
“那我可得好好賞賜他,畢竟照顧了你那麼久。”景诏說。
蕭雲籌世子當的怯懦,沒想到對底下一群弟妹看顧的不錯,胡齡也提過好幾次西陵世子。
蕭夕朝說:“世子是西陵的君子。”
“好好好,”景诏連聲應他,“你們一家兄弟倒是情意深重,比你閉着眼睛的爹強上不少。”
他最近講話随意,時常令蕭夕朝發笑。
蕭夕朝問過他為何身居上位多年,與人相處還如此随性。
景诏說自己受教于先皇,幼時常常出入宮廷,或南下巡城,或塞北春獵。
且先皇好武,動不動會讓底下半大的小子切磋武藝,其中就有太子,如此多年,本來随他爹矜貴寡言的性子便被磨的所剩無幾。
蕭夕朝問他,是不是嘴皮子一碰,能把底下的大臣罵的擡不起頭來。
景诏大方承認,說:“但我不輕易對枕邊人發脾氣。”
“我不是你枕邊人。”蕭夕朝知道他借機就開始無的放矢,扭過頭看煙火不理他。
“你不是嘛?”
景诏從背後抱着他,“天天睡本宮胳膊上醒過來,你不是誰是?”
天上焰火崩開夜空半邊的碎星,正如此刻太子的情意,肆虐而來避無可避。
蕭夕朝往後靠了靠,額角貼在他臉側,說:“大周真的比西陵好看多了。”
他看的遊記裡描繪許多大周波瀾壯闊的山嶽,還有江南袅袅水鄉,海岸礁石浪岩。
大周的文人多出自山水田園,蕭夕朝很盼望自己能走進那樣绮麗的人間,今日繁華算是一遭圓滿,他年若能踏足鄉野便算另一遭的圓滿。
景诏不知他心中所想,隻是此情此景不由叫人心意萌動,他摩挲着懷裡人的發絲。
“我随皇祖父去過大周數十城池,他要我站在城牆上閱盡天下民生百态,那時見山河秀麗,百姓安居。”
“皇祖父說,帝王之心必要無偏無倚,泛愛天下,我當時也認同于他,而今卻覺得世上誰人能做到了無私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