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茲華斯知道領袖沒有在責備他,領袖也還沒有否認他的選擇,但這沒有讓他好過起來——領袖在叩問他,叩問他心底真正的回聲,叩問他是否有足夠的意志将自己的想法執行。
幹涉一個文明的發展是很大的因果,有千萬乃至數十億人的人生或許會因為他的決定而改變。領袖會叩問他,既是對修仙界這個看上去荒唐但到底有無數生靈的世界的負責,也是對年輕人的保護。
——如果他選錯了,如果他的決定裡帶着他自己都無法察覺的私心,如果他在沒有準備好應對各種後果的時候擅自開啟變革,日後釀成巨大的災禍,作為并非對苦難和責任視而不見的輕浮之人,他自己的人格便得背負這種苦果。
領袖們是更有閱曆的年長者,他們會盡可能保護年輕人免于因為任何可以避免的緣故遭受摧折。
但這樣的問題太鋒利了,沃茲華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同樣不能逃避,好在領袖不需要他立即給出回答,她很有耐心地拿起别的材料看起來。
沒有人催促,沃茲華斯站在那裡,在流動的時間中仿佛靜止一樣思考起來。
卓映秋和塞西莉亞站在旁邊,就聽着。做徒弟的覺得這樣批評師父,對他不公平,那位領袖指責師父傲慢的想法本身也是一種傲慢。她可以作為本地人非常清晰地展示修仙界從前的某些規則非常邪惡,當即就要上前一步開口說些什麼。
塞西莉亞眼疾手快,一把把她捂嘴拉回來,沖小姑娘搖頭:這不是她應該開口的場合,沃茲華斯的行動是在印證他的決策。他進行了選擇,他會背負因果,因此他必須自己回答。
卓映秋看看師伯,又看看師父,安靜下來。
過了很久,久到原本有些昏黃的天色變成了某種寶石般的深藍色,沃茲華斯想明白了。
他擡起頭,對另一邊耐心等待的領袖說:“我無法擺脫自己文明的影響,隻能保證自己主觀上沒有私心。”
“我認為這就夠了,您提出的不是必須被回答的問題。”
他這樣對領袖說。
領袖不置可否,既不微笑着贊同他,也不嚴厲地否認他。
領袖的叩問不能和别人講,沃茲華斯永遠不會知道其他人被叩問的過程和結果。而顯然,在領袖得到結論之前,今天他也得不到任何提示。
他隻好遵從自己的内心,繼續說下去。
“我無法證明自己并不是以自己的文明的繁榮為驕傲,就以此為基礎試圖救助其他世界的窮苦人。如果這就是傲慢,那麼我無法完全擺脫它。”
沃茲華斯想了想,“我确實以我的文明為自豪,我們的大多數社會生活評價維度都遠好于修仙界。我們的社會學傳承科學完整,社會學模型符合邏輯,推論結果在許多世界都會觀察到。我當然相信它是好的,過去的驗證會最大限度地降低錯誤判斷的可能。”
“這也是炎國大多數百姓的期盼,我選擇了他們本地的造反勢力,等待他們向我發出介入局勢的請求。不違拗本地人的意願,以盡可能接近本地仙門好人的立場降低外來人造成的影響。大多數百姓都希望過上更好的生活,不那麼命如草芥,為此不惜冒着失敗死全家的風險造反,炎國原本的局勢也不會更壞了。”
他論述了自己盡可能降低影響和可能的壞後果的種種選擇和措施,作為沃茲華斯,這是負責任的、深思熟慮的做法。領袖對此沒有異議,但是也仍然沒有任何表态:他并沒有回答最初的問題。
“至于您的問題,如果抛去傲慢不談,我影響這個世界的立場……”沃茲華斯沉思片刻,擡起頭直視通訊另一邊的女神,“如果我是本地人,我也一樣不知道這些。”
“古往今來,許多文明,大衆為了反抗壓迫,百姓為了生活,發起了許多反抗的鬥争。有些适應生産力,成功了,有些則因為既得利益集團根深蒂固而失敗。但在鬥争發起的過程中,鬥争的領袖們也不知道鬥争的結局如何。隻是這件事……終歸要有人去做。”
“這許多年來,您維護我們的文明,推動我們文明的前進方向,難道就一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嗎?可即使您不知道一些社會進步的方向是否正确,難道您就讓社會永遠停駐在過去嗎?”
“我判斷修仙界的現狀邪惡不義,許多百姓已經無法忍耐,冒死試圖推翻它。那麼我幫助他們,建立更進步的秩序,期望它能帶給更多人更好的生活,無論我有多麼喜歡我的家鄉,我都認為這樣做沒有錯。”
他就那樣和通訊對面的領袖,一位真正的神明說。
卓映秋都聽傻了,修仙界的等級觀念幾乎讓她條件反射一樣地想去拉師父。
領袖還是那副不置可否,沒什麼表情的模樣,倒是不因為沃茲華斯用自己舉例子生氣。
“變革總要流血啊……可變革自然也有失敗的、不适用于當前社會生産力的,未必會總是帶來理想的結果。”領袖慨歎,繼而問道,“我相信以你們的能力,能夠把這個凡人的國度擡到和仙門平起平坐的程度。但是再往後呢?如果凡人國度的禁令真的和古老年代的災禍相關,這條道路最終發現走不得,你又該怎麼辦呢?”
“既然我做下決定,推動了改變,自然應該負責……”沃茲華斯歎氣,“我會幫忙解決,這不正是我和塞西莉亞女士過來的目的麼。”
領袖重複道:“你來負責?”
“如果到時候死幾十億人,你能背負嗎?”她問道,雖然是毫無法術的語言,但這疑問由領袖這樣提出自然有它的力量,沃茲華斯既無法糊弄也不敢逃避,“如果到時候這個文明因此傾覆,你能接受嗎?”
已經不是回答不回答的問題了,這種問題拿到沃茲華斯這樣的好人面前,卓映秋幾乎都佩服起師父還沒逃跑來了。
“你們所在的世界是一個本來狀況就不好、搖搖欲墜的小文明。末日臨近,放在那裡不管它也會自己死掉。從文明的利益來講,結果如何對我們都沒有影響。”領袖說。
“但你呢?一個文明的發展方向、生與死、億萬生靈,或許會因為你的決定迎來完全不同的命運,你能承擔所有可能的後果嗎?你能背負這些生命的重量嗎?你能無論什麼後果都坦然接受然後繼續像從前那樣活下去嗎?你做的到嗎?!”
這下不止沃茲華斯,塞西莉亞和卓映秋的頭發根都有點炸起來了。
塞西莉亞嘗試上前一步勸說點什麼:“概率上來說應該不會那樣……請您也别太嚴厲了。”
“我并不是要批評沃茲。”領袖神情柔和了些,雖然她本來也并不十分嚴厲,“我們對自己的文明負最終責任,因此知道一個文明的重量。我們能扛得動,但我們也希望你們可以不用去承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