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笑似乎冥冥之中的預兆,她很快吃了教訓,而且是大教訓。
她追蹤莫問秋的髒事時,遇見了一個小妖——同樣妩媚的鳳眼,懵懂的神色,但那小妖剛修成人形,蛇尾還未分開,縮在地上發抖。
四周皆是鮮血殘骸,人族的,妖族的——
“飛花碎玉”懸在小妖頸項上方,再低半寸就能要了它的命。可那小妖擡起眼,用哀求的、發顫的眼神望着她,一刹那,幾乎要和阿鸢的臉重疊在一起。
“飛花碎玉”停住了,她沒有下殺手,而是放它離開了。
可那小妖終究與阿鸢不同,一扭頭便徑直出賣了她,欲同另一個仙門換取情報。
她發現時已然晚了半步,于是她頭一次動用滄瀾院的力量剿妖。
天羅地網,重重封鎖,堵住了小妖的嘴,也拿走了它的命。
可也是這一次,晏清溪頭一次窺見了她背後,帶着血腥氣的陰影。
晏清溪震怒。
他們爆發了第一次争吵,甚至大打出手。
晏清溪幾乎不敢相信,那個滄瀾院穩重溫和、良善正派的首座,隻是她裝出來的模樣。
冰刃交錯,寒光逼人,映着他們相似的面容,又被“飛花碎玉”折斷,碎了一地。
猶自散亂,各指其道。
晏清溪咬牙恨道:“你生為名門正派,竟做出這樣的事,師父在天之靈,若是知道——”
“飛花碎玉”散開又聚,全然不顧攻勢,重如千鈞,猛壓晏清溪肩背,将他狠扣于地。
晏清溪的冰刃則停在她頸前,再近一寸,便要見血——可他終究下不去手,他隻是擡着眼,盯着她眼睛。
他的嘴張張合合,沒有出聲,但她也聽清了。
他在問“為什麼”。
書房一片狼藉,四處是碎開的冰棱。
香茗落地,桌椅打翻,桌上書籍竹簡,皆作了斷章殘墨。
守門的弟子沖進來,忙問:“發生何事——”
他們看清了眼前場景,驚得說不出話。
她站在原地,一時有些茫然。她沒有封晏清溪的嘴,而是在等他說出來——說出來她是怎樣的人,說出來她背後做了什麼事。
但晏清溪卻再未說話,隻是閉了眼。
弟子們面面相觑,她到底是回過神,輕聲道:“師弟近日大有進益,欲與本座切磋,卻不想還是落了下風。”
她擡指,扣上冰刃又收攏。鋒利的刀口将皮肉割開,好像也将她的思緒與身體切離。
她聽見自己不徐不緩,溫吞和煦的聲音:“可見未曾琢磨透功法——”
“還是再閉關幾日罷。”
他不願在門人前揭露她,她卻已能下令軟禁他。
更狠心的,還是她晏澄泉。
這或許也昭示了他們日後的路——她一逼再逼,他一退再退。
日後她回想起來,覺得他們的決裂似乎是一個很漫長、很漫長的過程,并且絕不是那一刻開始,而是更早——早在師父教導他們修行,教導他們求仙時,就開始了。
她更有天資,卻隻習得了師父的水火溝通之功法;晏清溪雖更善冰,卻學到了師父的想法——他始終覺得,正道人不該行詭谲之事。人在做,天在看,教導門下人心無旁骛,一心向善成仙,方是正道。即使今生修不出果,也給來世種下了因。
興許晏清溪說得不錯。
人在做,天在看。
可她自認為天不會幫人,路還是人走出來的。倘若連底下人都護不住,成仙又有什麼用處?
倘若今世都過不痛快,來世又能好到哪裡去?
修為高如師父,最後一句話,不一樣是不甘心麼?
她軟禁了晏清溪,趁機肅清滄瀾院。她同莫問秋合作這麼久,可不是做她手裡一把聽話的刀,而是要借此滲透莫問秋情報,一把斬掉其在滄瀾院的眼線。
這是一場硬仗,一場倉促的硬仗。
她的動作足夠利落果斷,但因那小妖背叛,又失了晏清溪幫助,她還要騰出手穩固後方,一時兼顧不及,終于是受了重傷。
她捂着被箭穿透的腹部,手下一用力,将半截箭矢挖了出來。她眼前發黑,嘴裡泛苦,動用最後一點法力,硬撐着向前。她其實也不知行向何方,行去哪裡,然而回過神時,已然到了萬澤崖,那條熟悉的水流旁。
她蓦的松氣,栽倒在了水流裡。
血混進水裡,散開,淹沒口鼻。她睜開眼,眼前一片血霧,看不清晰。
她有些累,可還沒閉眼,突然聽見“噗通”落水聲,似乎有人在迅速向她過來。她猛地撐起身,一把擋住對方伸來的手,然而還未來得及攻擊,便看見對方錯愕的眼——鳳眼圓瞪,面帶焦灼,是她見過,又許久沒見到的,阿鸢的人形。
于是她手背一翻,掌心握住對方手腕,又輕輕一拉。
阿鸢完全沒有抵抗,被她徑直拉到眼前。花妖的發很長,被打濕了,垂落兩頰,又沾上她領口肩膀。對方仍然是一雙妖異的紅瞳,然而蹙着眉,雙唇微張,眼裡盯着她的傷口。
她突然覺得好笑,她來了這裡這麼多次,花費了這麼多時間,竟然隻要受個傷,這小花妖就會自己過來麼?
“不怕我了?”
誰知,阿鸢竟也老老實實道:“怕。”
可緊接着,阿鸢又道:“你别趴着,躺一下。”
她真的笑出了聲,這一笑帶動了傷口,疼得她直冒冷汗。她咬牙翻身,靠在石頭上,垂下眼。
阿鸢也真的伸出手,給她清理傷口,敷上草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