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知道——你真正的樣子麼?”
晏清溪“閉關”結束後,問了她這句話。
他消瘦的厲害,比當年吃不飽飯時還要厲害。她沒有帶阿鸢,獨身站在他面前,避而不答:“你若是想走,大可以離開。”
晏清溪沉默片刻,問:“那你還會繼續下去麼?”
她亦沉默片刻,溫聲笑道:“繼續什麼?”
“晏澄泉——”晏清溪猛地站起身,“都這個時候了,你還在同我顧左右而言他?”
“都這個時候了——”她仍坐在竹椅上,仍是笑着問,“你會幫我麼?”
晏清溪站在那裡,又沉默了。
夜色濃厚,海水如墨,滔滔長浪拍打着岸邊岩石。
晏清溪:“你究竟想要什麼?”
她:“我想要滄瀾院的弟子能得到拂柳舟的及時救治。”
她看着晏清溪——她的親生弟弟,他修冰,總是站得很直,如同寒冬臘月裡,懸挂于凡人屋檐下的冰棱。
他僅僅比她小了一歲,同她一起長大,一起入了五靈山,一起修煉至今。
他比想像的要了解她。
晏清溪:“隻要這些?”
她:“我想要一統五靈山,我想要五門之間沒有内讧。”
“你真得隻要這些麼?”
晏清溪加重語氣,“僅僅這些?”
當然不是,她要的遠不止這些。就如同滄瀾院平靜的海面下,有着望不見底的深淵——她的野心同深淵一樣,難見盡頭。
她現下這麼說,是因為她清楚,她的壽數或許隻能支撐她到那個時候,但如果她能活得更久一些,她會不會想要更多?
她也說不清楚。
今日想要五門無内讧,來日,會不會希望整個仙門歸于一統呢?再往後,又會不會有新的不滿足?
可她也比想象中的了解晏清溪。
她明白一旦她徹底露出她的真實面目,他一定無法接受。
戲台上的人各司其職,各演其角,唱這一場紅塵大戲。
縱然進了仙門,也不過是厲害些的人,該有的yu|望,野心,痛苦,兩難——一樣不少。
“是,我隻要這些。”
她冷眼看自己穿回戲袍:“你回來幫我麼?”
然後戲目繼續平平穩穩地唱下去。
他道:“好。”
她離開那間屋子,難得什麼也沒做,在外漫無目的地徘徊許久,才回到卧房,發現阿鸢正半伏在她床榻上,用藤蔓翻一本冊子。
發覺她進屋,阿鸢立刻撐起身,變作人形:“你回來啦?”
“嗯。”她回阿鸢,走過去兩步,視線一凝——阿鸢看的,是她離開前收到的密函。她一擡手,密函被吸至手中:“你——”
阿鸢面帶茫然:“我?”
她揉了揉眉心,突然想起阿鸢并不認識人族的字,便走過去道:“你來看,這兩個符号,是‘絕密’的意思。”
“但凡帶上這個,裡頭的東西,就不能說出去了。”
阿鸢點點頭,又認真道:“你放心,你任何事情,我都不會說出去的。”
她一滞,本想說帶了這兩個字,你也是不能看的。然而看着阿鸢坦然又茫然的眼神,她卻隻張了張嘴,什麼也沒說出來。
她想起晏清溪問她的話——
“有人知道,你真正的樣子麼?”
夜色盤桓于屋,圍着阿鸢身側的一盞夜燈,一豆燭火。
火苗細小,微顫,像是再來一陣風,就要散了。
“罷了。”
她站在這濃厚的,墨一樣的夜色中,站在燭光的最邊緣,手裡握着那冊密函,眼裡看着阿鸢,最後隻是道,“罷了。”
阿鸢有很多不會,不會文字,也不會人世常理。她不在的時候,阿鸢便留在房裡,百無聊賴,将她的密函暗信,當作圖畫書翻。
她隻好再抽出空,教她識字,教她道理。晏清溪給她省下的那點精力,她又花在了阿鸢身上。
照理說,她仍是每天忙得脫不開身,但好像也沒那麼累了。
隻是她還記着火毒,于是教阿鸢的時候,會忍不住急切一些。一旦風險不大,她便将阿鸢帶在身邊,無論需不需要她放哨。
她時刻在教她,教她各類妖族所長,教她人族愛用的法術,教她如何應對别人的攻擊,如何反擊——甚至在她有所保障的時候,她會讓阿鸢動手。
但教得更多的,還是人,正道的,魔道的,各樣的門派與術法。她怕她離開之後,阿鸢再去接近人族,着了道——不是每一個人族,都如她一樣,全然不在乎火鸢尾的靈藥價值。
“你得學一學。”她和阿鸢道,“日後我死了,你總得一個人好好過下去吧。”
“不會——”阿鸢突然道,“不會的。”
她:“你啊。”
阿鸢似乎不想談論這個,生硬地轉移話題,道:“這書我讀不懂。”
“哪裡?”她放下筆,側身看了一眼,“這字我教過你罷?”
阿鸢嘟囔道:“我笨嘛——”
她擡眼,似笑非笑道:“是麼?”
阿鸢小聲道:“是。”
她看着阿鸢,她手邊還有很多未處理的事情,未看完的情報,可她還是道:“那我就再教你一次。”
她俯身,虛攔住阿鸢肩膀,指尖點在書頁:“聽好了。”
阿鸢點頭。
她一邊講書,一邊看着阿鸢,看着她垂着眼,嘴角卻勾起來,仿佛很快活。
仿佛單單她陪着她,給她念幾句話,就是天底下最快活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