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兒,你可知,五行之中,水與火乃是最特别的。”
“徒兒不知,還請師父賜教——”
“金、木、水、火、土,其它三門皆是留守原地,難以變幻之物,唯獨水火,碰不了,握不住。”
“人這一生,過不去的坎,無外乎擡手觸烈火,落手握急流——”
“越是碰不得越要碰,越是留不住越要留。”
“最後恰如那五指攏沙,自以為緊抓在手裡——”
“到頭來,什麼也沒留下。”
玄門中人比凡人老得慢些,師父去世之時,也不過是青年人的相貌。然而他的聲音聽起來,卻如同這個年紀的凡人一般,上了歲數。
于是他就這樣披着他青年人的面孔,用他上了歲數的聲音,輕緩又滄桑道:“到頭來,什麼也沒留下。”
她睜開眼。
方醒之時,視線模糊,入目所及多有朦胧,唯見眼前冷黯,抹了一層昏黃。定睛細看,才發覺是紅燭垂淚,燭火搖曳。
她撐起身,外袍從肩側滑落。
“你醒了?”
是阿鸢的聲音——也隻能是阿鸢的聲音。随着年月過去,她防備心更重,除了阿鸢,誰也不能在她休息時靠近她。
她道:“是。”
她似乎是太累,竟伏案睡着了,肘下還壓着未看完的書冊。她扶額,卻感覺額角隐隐作痛。
“要再睡會兒麼?”阿鸢擡手,替她揉了揉額角,“你瞧着好累。”
“嗯。”她閉了眼,仰頭靠着椅背,又問:“中途可有人來找?”
阿鸢:“不曾。”
于是一時無聲,唯獨耳下驟然一熱,她睜開眼,看見阿鸢一邊揉她額角,一邊探身,貼在她頸側聞了聞。
她沉默片刻,問:“怎麼?”
阿鸢困惑:“你身上好香,我沒有遇見過這個味道。”
阿鸢說話歸說話,人卻還貼在那裡聞,呼出的熱氣撲在耳畔,順着頸項面頰漲開,又落在衣襟,不請自入。
她忍不住微微垂眼,側首。
冰涼的翡翠耳墜搭上肌膚。
步搖聲動,暗香彌漫。
她沒有擡眼,卻覺阿鸢擡手,五指撥開耳墜,問:“要摘麼?”
她聽見自己回答:“摘了吧。”
她能感覺阿鸢的手拂過她耳垂,小心慎重地将耳墜摘下,像是怕弄疼她。
她移動視線,盯着桌上的燭光,突然道:“碧海生香。”
阿鸢:“什麼?”
“這個香味。”她道,“是滄瀾院獨有的香味,叫碧海生香。”
阿鸢摘下她一側的耳墜,又去摘另一側。她半側着身,另一邊照不見燭火,隐在更濃厚的夜裡。
“取自碧海潮生——”
阿鸢是妖,指尖卻是熱的,像是攜了燭火的溫度,撫進夜色,攀上頸側,耳鬓厮磨。
她頓了一頓,接上後半句:“水流漲落起伏之意。”
多為各類大典時所用。
但這句話,她沒有說。
她不愛用香,也是今日白天,乾坤地的首徒尋得道侶,她前去祝賀,才于外袍熏上的。
“這樣啊。”阿鸢贊歎道,“真好聞。”
她想,不愧是花妖,就是愛這些香氣。
而後她擡指,又将香爐點燃了。
火毒發作得愈發頻繁了。
有時她單單用水,都覺得靈力滞塞。但好在她的武器“飛花碎玉”是一滴滴水滴,即使一兩滴不聽使喚,旁人也看不大出來。
“晏首座,這賀禮,您可務必收下。”
雲首座的弟子送來緩解火毒的草藥,她接下,拿在手裡:“替本座謝謝令師。”
她靠坐在滄瀾院的大殿裡,凝視着手裡的玉瓶,卻沒有打開,隻是收下了。
她還能活多久呢?
會不會下一刻便離世?
她其實也不知。
莫問秋被焰雲天軟禁關押,雲首座她更是難以信任。
有時她看着匣子裡的一排玉瓶,聽阿鸢問:“這些是什麼?”
“旁人送的。”她關上匣子,“不是什麼重要東西。”
阿鸢點點頭,信了——永遠這樣,她說什麼,阿鸢信什麼。可那一刻,她的手指摁在匣子上,突然想,如果她突然走了,阿鸢要怎麼辦。
碩大的滄瀾院,沒有人知道阿鸢的存在。
晏清溪這些年功力大增,護住滄瀾院不成問題,可是他曆來憎惡妖族,又如何容得下阿鸢。
她盤算着這件事,而後她下山時,遇見那個棄嬰的樵夫。
她站在溪水邊,救起了女嬰。
她其實有些心不在焉,不過順手一救,預備之後尋個大戶人家,将這孩子送養。然而當她抱起襁褓時,那個嬰孩伸手,抓住了她的指。
她愣了愣,突然就想起遇見阿鸢的那天。
也是這樣的晴天,也是這樣的溪邊,也是給她救下。
她想起阿鸢微張的唇,懵懂又茫然的神色。
她日益冷硬的心,軟了一瞬。
“秋來葉落,滿城飛霜。”她抱着襁褓,輕聲問女嬰,“我遇見你時在秋天,就叫城霜,好不好?”
“晏城霜。”
女嬰張了張嘴,小聲又虛弱地哭了,她勾住她手指拍了拍:“那就當你默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