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平甯府岩甯縣,正值盛夏,暑熱熬人。
蜿蜒起伏的山道上,一乘綠頂小轎慢悠悠地爬上來,道兩旁林中古樹陰翳,蟬嘶鳥鳴,顯出幾分清幽。
轎子落在蘭因寺山門外,兩個身着粗麻短褐的轎夫退在一旁,青衣婢女上前張起轎簾,小娘子探出身,杏臉桃腮,盈盈一笑,正是遊家二房的含璎。
含璎今日生辰,家中隻大伯家的三姐姐遊菀還記着。
祖母素來嫌她是女子,自十歲那年爹娘離世,更是将二房斷了香火怪在她頭上,對她越發不喜。
可幼時阿娘便與她說過,女子好得很,祖母因此嫌棄她,好沒道理。阿娘每每因祖母怪她肚子不争氣,受了委屈,回來總要說,要怪隻能怪阿爹。
阿爹從不否認,往往是匆忙拿蜜餞堵了阿娘的嘴,而後小聲提醒,“不許當着小桃胡說。”
阿娘懷她時嗜桃如命,她生下來乳名便喚作小桃。
祖父處事尚算得公允,但前年已病故,三姐姐的婚事也因此耽擱下來。
想起遊菀,含璎兩手提着裙擺,登上苔痕斑斑的石階,一面問:“果兒,你可覺得三姐姐近日有些古怪?”
婢女巧果跟在她身後道:“怎生古怪?”
含璎一時答不上來,隻覺三姐姐與往日不同,看她的眼神有時像是透着怨恨。
巧果道:“三娘子至晚年底也該嫁去周家了,待嫁的小娘子,自然心思重些。”
含璎低頭聽着,也道是她想岔了,三姐姐待她好不是一日兩日了,無緣無故,怎會怨恨她?
她身上這套衣裳還是三姐姐替她置辦的呢。
自打搬回遊家,她一向是撿長房姐姐們的舊衣穿,這兩年抽條,身量竄得比她們都高,大伯母才咬牙替她做了兩身新的,料子、樣式自是比不得三姐姐送的這身。
“還不如一并定了日子。”巧果大含璎兩歲,是個藏不住話的性子。
“小娘子這回可是及笄的生辰,往年長房娘子們都有及笄禮,唯獨到小娘子這裡,連頓像樣的席面也沒有,隻三娘子記着。”
“三娘子一走,府裡便沒人照應小娘子了,小娘子早些嫁到伯府倒好。”
巧果說着,側眸将含璎打量了一番。
這衣裳挑得極好,荔枝白輕紗羅裙,配嫩芽黃素綢诃子,腰束同色緞子絲縧,外罩茱萸粉沿邊繡折枝海棠紋對襟薄羅衫,烏亮發絲绾作雙鬟髻,髻上纏絲帶,一側插了根鈴蘭花頭的細金簪。
她家小娘子臉生得肉乎,瞧着尚有幾分稚氣,今日這一裝扮,像個待嫁的小娘子了,連她都忍不住看了好幾眼。
“咱們小娘子哪處不好?”
巧果自得一笑,瞥見含璎負在身後的手,心道隻除了貪嘴些,口中卻要強地補了一句,“與陸郎君正般配。”
含璎腕上勾着一截紅繩,繩上系了個有她手腕粗細的碧色竹筒,是她方才在山腳阿婆那兒買的桂花烏梅飲子。
提及親事,并無尋常小娘子的嬌羞,隻舍不得她三姐姐嫁出去,聽巧果說到陸子琤,不由噘起嘴。
遊家行商,比不得崇平伯府門第高,陸子琤大抵是瞧不上她,逢到年節登門,從不正眼看她,隻拿鼻孔對着人,也就是捎來的吃食頗合她意,她才肯聽他的,叫他一聲子琤哥哥。
說話間,兩人過了山門。因是十五,這般熱天,寺中仍有好些香客。
天王殿前的高足大鼎裡香煙袅袅,清氣缭繞,殿内供奉彌勒佛,含璎鮮少拜佛燒香,因喜彌勒佛眉開眼笑、和善親切,特地進去拜了拜。
出了殿,巧果引着她穿過大殿西側的一扇小門,沿遊廊往後園走,不幾時便到了客舍外。
廊檐下空寂寂的,石階旁一叢修竹,襯出幾分陰涼,然此刻無風,仍顯悶熱。
含璎身上出了點汗,手臂有些發癢,她撓了兩下,沒大在意。
三姐姐約她來此,定是想給她驚喜,她饞蘭因寺的素面已久,這素面偏是一碗難求,三姐姐是知道的。
果然,客舍敞着門,當中方桌上擱了碗熱騰騰的素面,另有一顆紅通通的大水蜜桃。
含璎喜滋滋地在條凳上坐下,近乎虔誠地看着碗裡的面。
面條抻得細細的,又細又長,彎折過,碼成整齊的一把,倒卧在鮮香濃郁的面湯裡,面上鋪着脆筍片、幹金針、木耳絲,疏松多孔、吸飽汁水的輕醬色面筋塊,另有兩朵打了十字花刀的肥厚香菇,翠意逼人的嫩葉菜。
含璎眨眨眼,若是再配一顆油煎荷包蛋就更好了,蛋白要煎得略略焦脆,蛋黃半軟,撒幾粒細鹽,咬下去,滿口蛋香油香。
巧果見含璎兩眼冒光,也替她着急,“三娘子怎還不來,面該坨了。”
含璎單手托腮,眼巴巴地瞅着,直咽口水,可她得等三姐姐。
然而等了又等,始終不見人來。
“我若先吃,三姐姐不會怪我吧?”
巧果遲疑地搖頭,三娘子不像她家小娘子這般貪嘴,非但不貪嘴,吃飯還跟上刑似的,人也瘦得細骨伶仃,怪惹人疼。
正為難,門外來了個臃腫婦人,含璎一看,是遊菀的身邊的孫大娘子。
“小娘子快趁熱吃,三娘子拜佛呢,去去就來。”
含璎但凡留點心,就能看出孫大娘子眼色不對,可她此刻全副心思都在面上,怎有工夫想旁的?
她抓起竹筷,扶着碗,挑起一撮面,吹兩下,便一口吸溜進嘴裡。
現擀的細面,爽滑勁道,筍片木耳鮮脆,香菇細膩腴滑,面湯瞧着平平無奇,實則最見功夫,用了好些鮮料熬出來的,單是菌子她就能嘗出有好幾種,入口極是鮮濃。
巧果樂呵呵地一旁看着,小娘子最會吃面,瞧着不慌不忙,不消片刻,那面已下去大半碗。
含璎吃得鼻尖冒汗,舌頭微微發麻,兩手捧碗,連喝了幾口湯,面頰熱得粉撲撲的,身上跟着出了層薄汗。
她肌膚白嫩,因捧着碗,袖子滑至臂彎,小臂上幾點紅痕便格外醒目。
巧果驚道:“小娘子這是怎麼了?”
含璎後知後覺地去撓,這才發覺不止手臂,脖頸、後背亦是癢酥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