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含璎一霎時眼睜得滾圓,隻道她因這天降之喜喜不自禁,心中氣恨,正待拿來前打過好幾遍腹稿的話點她,怎知話未出口,已聽含璎道:“我不去。”
遊菀一怔,旋即了然,妻淪為妾,自是不甘,可她難道以為陸夫人還肯給她機會?
“妹妹,陸……”
含璎氣鼓鼓地在一旁杌子上坐下,又道:“姐妹同嫁一夫也不像話。”
遊菀面上的平和險些維持不住,深吸了一口氣,問:“妹妹的意思是?”
含璎解着襻膊,回道:“我甯可一輩子不嫁也不做妾,三姐姐莫為我傷神了,我自己與祖母說。”
遊菀微微眯起眼,“祖母不會由着你。”
含璎放下兩隻袖子,滿不在乎道:“大不了絞了頭發做姑子,女道士也成。”
遊菀這才信了,暗自嘲諷她蠢,心中一塊大石卻是落了地,“姑子、女道士可不好做,隻不能食葷腥這一件,妹妹恐怕就做不到。”
含璎一聽,立時坐不住了,在銅盆裡淨過手,轉身道:“我去見祖母!”
“慢着,”遊菀叫住她,氣定神閑道,“妹妹若當真不願,我倒有個法子。”
這法子成與不成,試了才知。
因是偷跑出來的,含璎沒帶巧果,她花十文錢搭了一輛送完菜出城的牛車,抵達南城門附近時,已近晌午。
周家住南城,周從寄的父親是私塾先生,靠束脩養活一家人,原就拮據,兩年前又因欠債外逃,家中如今隻剩周從寄與一雙弟妹。
聽說妹妹與她年紀相當,小弟才隻三歲,是周母死後,周父與妾侍所生。
白花花的大太陽照在頭頂,道旁垂柳熱得葉子打卷,放眼望去,街上幾乎見不着晃蕩的閑人,隻零星地支着幾個攤子,無非賣些消暑的飲子瓜果,也沒人吆喝。
含璎琢磨空着手上門難看,她來得匆忙,未及準備,見有個灰衣老漢賣瓜,腳跟一轉,走了過去。
她十歲前随父母住在都城,阿娘白手起家,從支攤賣面,到開館子,她都像個尾巴似的綴着,可謂長于市井坊間,挑個瓜不在話下,彎腰拍拍,聽一聽聲,很快便揀出一個。
付完錢,含璎向那賣瓜的老漢打聽,“老伯可知瓶蘭巷周夫子家怎麼走?”
老漢将銅錢揣進兜,頭也不擡,熟練地伸手一指,“往前第二個巷口,拐進去就是。”
含璎道過謝,抱上瓜,直奔周家。
若不是離得近,這瓜能将她兩條手臂壓抽筋。
周家的院門半掩着,含璎騰不出手叩門,在門縫裡一瞧,廊檐下有個梳角髻的白衣小童,圓頭細身,白白嫩嫩,像個插在竹簽上的魚肉丸子。
“小郎君,周從寄在麼?”
丸子聽見聲,發現是她,回頭看了眼屋裡,邁腿朝她走來。
找對門了!
含璎心下一喜,用手肘去頂門扇,怎料腳下讓門檻一絆,險些摔一嘴泥,勉強站穩了,瓜卻脫手,啪嗒掉在地上,清甜的瓜香立時四溢。
瓜瓤鮮紅,籽粒飽滿,味甘汁多,的确是個好瓜,含璎一臉惋惜,她沒看走眼。
丸子吓了一跳,仰起頭,憐憫地望着她。
含璎正想問周從寄可是他哥哥,忽聽有人道:“周從寄不在家。”
循聲望去,是個清瘦的藍衣少女,與丸子一般的大眼,手裡拿了隻淘米用的小竹籮,正朝她走過來。
含璎先說她是遊家四娘子,再問:“你是寶葵妹妹?”
周寶葵聽是遊家的,蹙起的眉心立時一松,點點頭,似乎還不知周從寄提過退親,嘴角抿出個怯怯的笑,小聲道:“哥哥出去買墨錠了。”
她說着,将丸子扯到身前,“這是阿豚,阿豚,叫遊姐姐。”
阿豚不作聲,噔噔跑回廊檐下,屁股一撅,蹲在一隻木盆旁。
院子窄,含璎一眼瞧見盆裡的翠皮瓜,想是用井水湃着的。
阿豚指着瓜,扭頭看寶葵。
寶葵會意,忙招呼含璎進屋坐,去前院竈台旁拿了把菜刀,回來切瓜。
瓜皮破開,一股清新的甜香立時彌漫開來,比含璎挑的那個還好,紅瑪瑙似的瓜瓤,瓜籽黑亮飽滿,還是沙瓤,保甜。
阿豚守着桌角,拿了第一片瓜,先給含璎,自己要了塊小的,爬到含璎對面的條凳上坐下,坐端正了,才秀氣地吃起來。
含璎兩手捧瓜,低頭啃了一口,果然甜,瓜瓤細膩綿軟,唇舌一抿,便化成了汁水,隻殘留些軟沙般的小顆粒。
周寶葵切出一盤,剩下的放回盆裡,罩上紗罩,拿了竹筐出去清理碎瓜。天熱,瓜甜,放久了容易招來蒼蠅螞蟻。
含璎四下看了看,周家隻有兩間房,她在的這間前後以闆壁隔開,前半間做成廳堂,後半間不知做什麼用。
家具陳設也簡單,一張黑漆斑駁的方桌,配三把同色舊條凳,兩側靠牆放了些零碎的日用器具,收拾得很幹淨。
兩間房,住三個人,周父在時還更逼仄,竈台隻得砌在了前院。
周寶葵收拾完,端進來一大碗炒菜,回去又捧了隻盛粥的陶盆。
阿豚見狀,從條凳上哧溜下來,去門外小杌子上坐着。
周寶葵取來一摞粗陶碗,順手将他拎回屋,臉上仍是赧然,細聲細氣道:“哥哥不知幾時回,四娘子一道用頓便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