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手!”
噼裡啪啦,叮裡咣當的抽打聲不斷響起,伴随的還有男女老少一群人的竊竊私語和小聲嘲笑。
這是十七年前的清風谷,風氣便是如此。
“不撒不撒不撒!”孩童痛哭的嗓音尖銳,他不停尖叫嚎哭,懷裡緊緊抱着,一隻老母雞:“把我打死我也不會撒手的!”
這個視死如歸,抱着一隻老母雞的小孩兒,就是十七年前的甄劍。
他在當年,六歲時,是個頗有同情心的小男孩。
見不得殺生,見不得死亡。
而周圍的喧鬧和嘲笑,甚至是連父親打在身上的鞭子,都沒有讓小甄劍保護老母雞的心動搖。
父親抽他抽的都累,彎下腰同小甄劍打商量:“你先把懷裡的雞松開,我保證不殺它,行不行?”
“不行!”小甄劍腦袋上各綁了兩個角,閉眼抱雞,蜷縮在地上,就是不松口也不松手。
不管他懷裡的雞撲騰的再厲害,打在身上的鞭子再疼,他也都不放手。
隻要他放手,他以後就再也見不到這隻會捉蟲吃給他看的雞了。
年輕的谷主拿着鞭子納悶,這小子從小就聽話懂事,很少有這麼說什麼都不聽的時候。
而一旁站着的老人也笑着勸他:“無事無事,左不過一隻母雞。劍兒生辰不是快到了,就當送做他當禮物罷了。”
谷主沉下心,認真搖頭,認真誠懇掂量一番手裡的鞭子,觀摩幾下小崽子身上還能抽幾鞭,拒絕老人道:“吳老您放心,這雞今天我是一定會拿出來。”
老人聞言噗嗤笑出聲,同一旁許多老人都笑作一團。
有人小聲笑道:“誰說這小子跟谷主不像的,我看這倆人倔的一模一樣。”
吳老更樂,頻頻點頭,頻頻點評:“是是是,每日都要演上這一出,老夫便是今日死,也無憾啊!”
年輕的谷主拎着鞭子,大步走向當鴕鳥的兒子,獰笑低頭,卻迅速變臉,小聲柔和又問道:“真打不了商量?要不爹給你換一隻雞?換一隻行不行,任你挑,你喜歡公的還是母的,要下蛋的還是不下蛋的還是剛好要下蛋的?”
“不要,”小甄劍眼淚吧嗒吧嗒往土裡砸,聞言聽到父親柔和的聲音,方才睜開眼,用濕漉漉的小眼睛看向自己父親的眼睛,聲音委屈喑啞:“我不要換,我就要它。”
強迫自己和藹溫柔的年輕谷主忍到極限,趁人不注意,一把将小孩兒懷裡的雞揪出來。
果斷,幹脆,利落。
“咯——”
雞鳴尖銳刺耳,伴随着孩童更大聲的哭泣讓周圍的笑聲愈發高昂暢快。
“臭小子,再哭我揍你,”年輕的谷主咬牙切齒:“要什麼要,這就不是我們家的雞啊!”
甄劍很少會想起自己小時候的事兒,今日是個例外。
他嘴邊噙着笑往自己房間走去,身後還落着殷毓大呼小叫的埋怨和批評。
一時間熱鬧的像是又回到了家。
于是這種内心像泉水般溫暖而又緩和的情緒,忽然風起雲湧,又裹挾住今日在外聽話本時留下的内心激蕩,攪弄起風雲。
甄劍從小到大都是被自己老爹打着長大,愛都落到了身上,身體懂了,心卻不懂。
所以情感遲鈍。
他從沒聽過前朝公主和鎮國将軍的這種愛情故事,覺得嗤笑。
哪怕聽了,懂了,也覺得殉情是世界上最無聊,最愚蠢,最不該有的行為。
因為隻要人死,一切就會消弭。
根!本!不!值!當!
所以甄劍一直有點弄不太懂為什麼這個前朝公主一定要死,弄不懂他就覺得心裡膈應難受,可是他又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一定要弄懂。
于是心裡愈發的膈應難受。
“明明隻是個故事,”甄劍抱劍擰眉,屁股在柔軟床榻讓擰來擰去,直到找到舒坦的躺法才停下,繼續低喃:“我為什麼要這麼上心。”
對啊!
甄劍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眼睛忽然亮起——不過是個話本故事,我做什麼這麼上心?
可是……
甄劍又萎靡倒在床上,臉皺成苦瓜——可是我搞不懂心裡真的難受啊。
這廂萎靡不振,抱劍沉思。
而那廂——殷毓,退一步海闊天空,退十步愈想愈氣。
大少爺氣得不行,坐在凳上,邊抖腿,邊嗑瓜子給自己出氣,瓜子皮給自己圍了個圈兒。
少爺就是少爺,東風擱一旁伺候着,也是沒脾氣的失笑,邊笑邊任勞任怨的打掃房間。
殷毓是越想越氣,末了将手裡一把瓜子兒往盤裡一扔,咬牙切齒道:“也不知道甄劍今日發的什麼瘋,我不過同他開幾句玩笑,他竟然給了我一腦袋瓜子蹦。”
東風邊收拾桌子,邊下意識道:“可是少爺,玩笑得好笑才算玩笑啊。”
東風話音将落,立馬住嘴。
他幾乎在下一秒就意識到什麼,僵住擦桌子的手,回頭看向殷毓。
果不其然——
自己少爺雙手抱胸,橫眉豎目,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恨不得把他身上盯出個洞。
殷毓挑眉:“你到底哪邊的?”
“當然是少爺這邊的!”
東風立馬改口,滿面誠懇,聲情并茂:“甄劍真不是個東西,怎麼能亂打人呢!不過是同他開機句玩笑話罷了,真是個不解風情的男人!”
殷毓滿意點頭:“嗯——不錯,孺子可教也。”
“不過,”青年又忽然擰眉,緩慢問道:“我開的玩笑,真的不适宜?”
東風沉默片刻,看着殷毓的臉色,搖頭或點頭,最後小心緩慢且沉重的點了點頭,小聲道:“其實,這幾日甄劍一直在周圍探查,從未有一天懈怠。而且他不就是那樣的人嘛,就喜歡惹您不高興,估計是一時不慎,才出手傷了您。”
聞言殷毓沉默。
他緩緩放下自己的手,又抓起瓜子,食之無味的嗑起來:“可是我真的是看他悶悶不樂,才想犯賤逗他。”
東風小雞啄米似的點頭:“我理解,我知道,東風肯定也會理解知道的!”
“他知道個屁,”殷毓斜睨他一眼:“那你說說,一個人悶悶不樂的時候,應該做些什麼讓他高興起來?”
“?”東風指向自己:“您問我嗎?”
殷毓一看東風那張憨直的臉,便放棄了采納他的方法,于是立馬伸手制止:“打住,這個話題就此打住。”
東風本就不知道該如何做,此番殷毓打住話題,剛好使他逃過一劫,樂颠颠又笑起來: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殷毓雖是個大少爺,但是他是個明事理,聽得進話的大少爺。
他覺得東風說的沒錯,低頭欲蓋彌彰的嗑起瓜子,含糊不清小道:“他确實是幫了我們不少忙,我也的确不該說些不好的玩笑話去鬧他。”
他聲低氣小,隻說給自己聽。
東風一個字兒都沒聽清:“什麼?少爺,我沒聽清。”
“沒事,”殷毓話鋒一轉,又看向東風,說起正事:“西風這些日子應當順利回了家,你時刻注意點消息,别被那該死的東西捷足先登找到其他線索。況且上次那波殺手被我們全部滅口,殷安不會那麼快知道我們的下落,你要時時刻刻的跟西風保持聯絡。”
東風手下停頓片刻,方才垂眸,低聲回應:“是,屬下明白。”
殷毓手裡攥着一把瓜子,他隻要一用力,手心便會出汗,黏膩的瓜子一顆顆的粘連在一起,像無數釘子紮進血肉一般。
他瞧着東風停頓,垂眸,回話,下意識自己抿起唇。
殷毓看着突然害怕擔憂起來的東風,認真安撫道:“你莫要怕,等将我身上的固魂針取出後,我們便不必再這般躲躲藏藏,殷安更不能再拿我們怎麼樣了。”
東風一愣,擡眼看向殷毓,接着又迅速低頭應道:“是,屬下不怕,屬下自會用命來保護少爺。”
“胡說八道什麼呢,你自己的命自己不護誰來幫你護。”殷毓不滿道。
東風聞言,卻沉默不再言語。
殷毓懶得跟一根筋的東風繞彎子,他歎氣起身,邊往外走邊道:“我出門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