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雲十二年,夏。
清脆的摔杯聲伴随着帝王怒火充斥入耳:“胡鬧!他們竟要你隻身入局、單刀赴會,你可知卷入權臣之争的下場會如何?況且你還隻是個女子,女子!”
帝王對面的女子冷聲反駁道:“女子又如何?女子就該一輩子拘泥于四四方方的天地麼!”
“是,巾帼不讓須眉前朝比比皆是。那她們的下場呢?戰死沙場、為國捐軀卻一生入不得祠堂被世人以規矩禮法所诟病,不得善終啊!小也,一輩子很長,舅舅不願你一生都被人戳脊梁骨。我願你,一生坦蕩順遂便夠了。”皇帝自嘲似的眼中泛着淚,“血海深仇…便放下吧,朕身為皇帝都鬥不過他們,你隻會成他們的盤中餐啊…”
血海深仇,是說放下便能放下的嗎?
林燼野沉默了,眼神中覆着朦胧與不遠處命懸一線的燭火重合,直到一瞬火光跳躍後徹底熄滅的燭火。
沉寂良久的殿内被一道刺耳的轟鳴聲打破。
京都的夏夜,一如既往,同糾纏了她十二年的那夜無所差别。
再一次,随着一聲雷鳴她仿佛被卷入深淵之中…
恍惚間泥沙不斷的自上覆蓋住自己的鼻息,剝奪她逐漸喪失的五感,天空的悶雷刺激着聽覺讓她保持着唯一的求生欲。
眼眸掙紮着睜開,依稀間她晃到父親身側一個瓊花月貌的女人…隻那頭上竟戴着娘親的步搖…
她每每呼吸,身側的泥沙就湧進自己鼻腔内部一點點侵蝕着占有着她那僅剩呼吸。
父親仍舊毫不留情的将自己的光線、雷聲、觸覺一點點慢慢由着泥沙剝奪……
她想不明白,為何爹爹下午還将自己寵溺地摟進懷裡,慈愛的吻伴随着紮人的胡茬在自己小臉上亂動。
而不過幾個時辰,便是這般陌生又冷硬的模樣……
爹爹在與我玩笑…是嗎?
這個念頭随着自己深處的土坑被徹底填平也一點點湮滅,她五感逐漸隻能感受到鼻腔内肆意亂竄着窒息的泥沙與屍臭味……
小也淚水肆意流出,浸潤着周遭的泥沙卻不能動搖曾視她如珍寶的阿爹堅如磐石的心……
爹…我做錯了什麼?要爹爹…這般對我與娘親啊…
她哽咽在胸口中久久難以說出的話,被傾盆而下的大雨徹底淹沒。也好似洗刷掉前程似錦的驸馬爺所做的一樁樁一件件惡行。
似是過了今夜,他錦衣之上沾染的一星泥濘亦會叫大晉萬千讀書人趨之若鹜。
而她與娘親隻會含冤化作一縷孤魂野鬼,成為他一步步往上攀爬拿捏住帝王親情緣薄的墊腳石。
夜幕中暴雨如注,再一聲雷鳴電閃如劍劃破虛空,照亮了殿内林燼野痛哭流涕的面龐……
林雲祯高坐于龍椅之上,莊嚴俊朗的面龐泛起憂思他喚道:“小也?”
林燼野倏然從那往事之中抽離,她攥緊拳頭,眼神堅毅。
她微微喘息着後背冷汗不斷冒出,少女斂了眸中仇恨拭去淚水匍匐跪下:“舅舅,北鎮撫司指揮使雷廷忠欺辱良民、包庇世家纨绔殺人案、私自納賄、威逼良家婦女行□□之事、結黨營私種種罪行早已違背師父當初創立錦衣衛之初心;雷廷忠欺君罔上,觸犯大晉律法共一十三條,請陛下準予燼野手持聖旨擒拿其奸佞。”
皇上面色凝重垂下眸視線落在青筋虬結的手背:“雷廷忠乃是左相的犬牙,動了他便是代表朕有意要動世家沉疴。小也,北鎮撫司乃是天子近臣衆人虎視眈眈,南鎮府司同知一職尚空缺……”
“陛下,鎮撫司志在上察皇子下監百官如今卻成為天子近前藏污納垢之處。小也想徹底鏟除朝中毒瘤,還大晉太平盛世!”
林雲祯緩緩擡起眼,眼神中盡數透露出對小輩的憐惜方勸道:“你若堅持入局,便終有一日會面對他,到底血脈相承有悖世俗。到了那時的境地,你可知會落得被史書口誅筆伐被世人唾棄?若阿姐泉下有知,定不會放過朕。”
林燼野聽到娘親,那容貌姣好的臉倏爾泛白,她生的英眉皓齒如寒梅冷月,冰肌玉骨。
燭火搖曳之下她五官分明,下颌棱角清晰,皮膚有些小麥色泛着蜜色的光澤。
微微擡眸,唯獨那淩厲劍眉下的眼珠泛着淡淡的琥珀色,透露着刻意隐匿劍鋒與堅毅。
不點而紅的薄唇微啟,骨節分明修長的手抱拳興許有些用力發出了清脆的響聲,聲音森然冷寂卻還是掩不住少女溫潤的聲線:
“老師曾教導我,‘遇事無難易,而能于敢為’,我于陰暗中蟄伏十二載,終成一柄除奸佞、扶社稷、護天下、安百姓之刃。舅舅在其高位受制太多。舅舅不能做的,小也去做,舅舅不能殺的佞臣,小也去殺!”她頓住,自嘲般低下眉眼,“何況身後名罷了,活人在乎,死人有何懼也?!”
倏然,雷聲化成了淅淅瀝瀝的雨。
殿内陷入良久的沉默,他們都明白如今的世道是浮在陰暗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