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子秋大步流星地走過來,一屁股坐到岑俞的右邊的座椅上。一路上叽叽喳喳地問岑俞一會要吃什麼,去哪兒玩。
胡國鵬被岑俞擠在角落,黎子秋的歡聲笑語熨平了他心髒的皺紋,煩躁被暫時洗掉了,他也輕松愉悅起來,眉眼舒展地看着梨子和岑俞在車上一邊鬧一邊笑。
天烏蒙蒙地沉下地平線。剛發車時,群演們窩在一起聊天、卸妝,偶爾感慨,“這樣子的日子好像沒有盡頭的沼澤呢,隻是沉下去,摸不到底,又站不起身。”說着這樣脫離溫飽的,詩意的哲學。慢慢地,車上如黑夜般安靜了。
群演們的天,總是灰蒙蒙的。劇組的時間要相互遷就,隻有群演可以被毫不顧忌地丢來丢去。所以,多半是淩晨,或者剛入夜,總是灰蒙蒙的,一點光。
大巴車靜靜地駛離山區,胡國鵬坐在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岑俞在他身邊歪歪斜斜地睡倒過去了。山路的路燈間距很遠,一盞燈,悠悠地亮在模糊的霧裡,周槽是灰棉布一般連綿的群山。
這世間的大部分人都是在山上行走的,而有的人卻是背着山在行走。
“呲——”
車在山腳急停,巨大的離心力把車上的人都向前甩出,他們像被潮汐打在沙地上的魚群,被一隻手從夢中撕扯至現實,神經的傷口是絲狀的,太陽穴傳來隐痛。
岑俞垂着頭,手指摁在太陽穴上輕輕按摩。胡國鵬推了推他的胳膊,兩人一前一後地排進人群中,像一管牙膏被緩慢地擠出來。
梨子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頭發披肩,臉上有擠壓後的紅痕,而這些構成了她的鮮活和明媚,她在昏黃的路燈下跳恰恰。
暴雨将至,街道上的風異常大,一大半的飯店都已經關張大吉,隻有拐角的一家軍哥小炒還頑強的亮着白燈。
“歡……歡歡歡迎光臨!”機械女聲磕磕巴巴地播報完,羅朝從上菜口露出一個毛刺腦袋。
“去樓上包廂203,空調都給你們開好了。”
“哥,你這門鈴該修了,都結巴了。”岑俞一邊吐槽,,一邊走到冰櫃拿啤酒。
“就你貧,你哥沒錢,趕明兒你下工了站門口給我當門鈴。臭小子,趕緊上去吧。”羅朝沖着他們揮了揮手,腦袋縮回了廚房。
岑俞領着黎子秋和胡國鵬上樓,羅朝洗了把手,濕手在圍裙上蹭了兩下,從廚房裡走出來,在玻璃門上挂上了暫停營業的塑料牌。
還在吃東西的食客見狀笑着問羅朝,“弟弟一回來,軍哥連生意都不做了?”
羅朝隻是傻笑,每桌送了一碗三鮮湯。
等羅朝收拾好大堂,提了一簍酒往上走,在走廊裡就聽到了黎子秋和岑俞劃拳賭酒的聲音。
“咱倆誰是誰的爹!”
“我是你的爹!”
“咱倆誰爹誰兒子!”
“咱倆你爹我兒子!”
“錯了,喝!”
黎子秋的臉是切開桃脯的紅色,外套被揉成一團丢在沙發上。她一腳踩在椅子上,弓着腰上半身向岑俞壓去,左手把桌子拍得砰一響,右手捏着酒杯,晃晃悠悠地抵在岑俞的臉上。
岑俞擡手捏住黎子秋的手腕,就着梨子的手把玻璃杯裡湧着白沫的液體一飲而盡。
羅朝彎腰把帶來的啤酒放在地上,還未直起身,背上猛然一沉。黎子秋趴在他背上大喊大叫。
“羅朝哥!你怎麼才上來啊。那男的不要臉,他耍賴!喝酒都賴,活該紅不起來!”
岑俞嘴角含着笑,眯眼看着黎子秋。岑俞的皮膚很白,酒精上臉後變成芭樂紅,粉色從臉頰染色到眼白,他所有裸露的皮膚都被侵泡在粉水裡。眼眶和嘴唇顔色要重一些,是催熟的草莓紅。他的手掌撐着面腮,快樂像草莓汽水從眼睛中“砰”地噴出來。
“國鵬呢?怎麼就你們兩個酒鬼在這。”
羅朝扶着黎子秋的胳膊,把她攙到椅子上。黎子秋安靜了一會,從桌子摸出手機,搖搖晃晃地打開攝像對着房間錄像。鏡頭一會天旋,一會地轉,岑俞的臉在混亂中形變,他依舊笑着配合地比耶。
“國鵬出去接電話了。”
“朝哥來,看…看鏡頭,笑一個!”黎子秋迷迷糊糊地大喊大叫,“老闆!佛跳牆怎麼還不上!老…嗝,老娘肚子都快喝飽了!”
羅朝的耳朵同時湧進兩種聲音,混亂得一個字都聽不清。黎子秋抓着羅朝的手臂把他扽起來,另一隻手把手機甩給岑俞,“來,朝哥,我們一起跳波爾卡!岑俞,你幫我錄像。”
黎子秋像隻歡騰的蝴蝶,長發旋轉,明豔快活。她突然停下了,手肘壓在羅朝的手臂上幹嘔了一下,臉漲成蟹紅,弓着身子被羅朝扶住。
“女俠,這段拍不拍?”
“岑俞!”羅朝皺着眉頭低吼了一聲岑俞,岑俞收起了調笑的臉皮,遞過來一杯溫水。黎子秋捏着杯子啜了兩口。
“還難受嗎?”羅朝扶着黎子秋在沙發上坐下。
“我沒事,朝哥,我…嘔……”黎子秋捂着嘴,搖搖晃晃地往門外走,羅朝沖上去想扶住她的手被她輕輕推開了。黎子秋靠在走廊的牆壁上,眼淚突然從眼眶裡滑了出來。
六小時前
“岑俞怎麼磨磨蹭蹭的,還不出來……”黎子秋打了個哈欠,準備回片場找點零食墊墊肚子。
開工期間,器材室不讓進人,黎子秋鬼鬼祟祟從窗戶翻了進去。剛從胡國鵬的大背包裡摸出了一包小餅幹,就聽到副導的聲音從門外傳了過來。
黎子秋立馬把餅幹塞進嘴裡,飛快嚼碎,手忙腳亂地打開一個空的工具箱裡躲了進去。
“你說那個即興的周淮啊,肯定沒戲。”
“都叫到房車去了還沒戲?”
“沒戲。是,我承認,那小子演得不錯。但是周淮這個角色是資方内定的。程鹿一個新人導演,還是女娃娃,哪有權力換人。”
“那換角這事豈不是吹了……”
“吹了。”
黎子秋跌跌撞撞往樓下走,隐約聽到了胡國鵬的聲音。
“……對不起。”
胡國鵬的電話老舊,有些漏音。對面是個激動的女聲,中英混雜罵得很難聽,尖叫聲像十字釘紮進黎子秋的耳朵裡。胡國鵬的臉色越來越白,幾乎要融進牆壁裡。
那邊似乎罵累了,直接挂斷了電話。胡國鵬垂着頭往上走,黎子秋想逃腳卻莫名釘在了地上。樓梯的腳步聲停在了胡國鵬的臉出現在黎子秋面前時。那張臉像被尼康抓拍的人像,五官攪進一團粉色的蠟,潮濕又模糊。
“誰啊?小魚哥也沒和我說過,你有個外國女朋友。”
胡國鵬眼神躲開黎子秋的視線,手指無意識地摸了摸鼻子。
“遠房表妹,我們上去吧。”
“胡國鵬你知道我喜歡你對吧!”
不等胡國鵬回答,黎子秋拽着胡國鵬的衣領對着他的下唇咬了一口,眼淚淌進嘴裡也無知無覺。
“胡國鵬,我們扯平了。”
“梨子……其實……我!”胡國鵬的手攥拳又松開,滿腔的肺腑之言像搖晃的汽水般沸騰,被鋁蓋壓住漸漸平靜,漸漸成為一罐死掉的糖水。“走吧,我們上去吧。”
梨子甩開胡國鵬拉住自己的手,一屁股坐在樓梯上,别開臉不看胡國鵬。
“你自己上去吧,本姑娘要在這哭十天半個月,美女懷春未半,而中道崩殂。本姑娘道心破碎,和你走一起怕忍不住半道給你踹下去。”
胡國鵬被梨子逗笑,從兜裡掏出紙巾遞給黎子秋。
“謝女俠饒我一命,一點賠禮不成敬意。”
黎子秋接過紙巾從胡國鵬擺了擺手,“跪安吧。”
胡國鵬上了兩階回頭看黎子秋,黎子秋背對着他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