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腳步聲漸遠,黎子秋才将揚起的頭垂下來,溫熱的淚如雨點,打在了她的手背上。
梨子走後,房間的聲音如同被突然抽空,隻剩下岑俞的筷子戳動瓷盤的聲音。岑俞的視線不清,手指也顫抖不停,他猛地起身把筷子擱在桌子上,搖搖晃晃地走到窗戶邊看暴雨如瀑。
“怒發沖冠,憑欄處……潇潇雨歇。擡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裡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
岑俞的眼眶變成了紫紅色,眼睛枯死在這口紫紅的井裡,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拍打着窗前的不鏽鋼圍欄。
半部滿江紅,他将牙龈咬得脹痛,字從他的心髒擠進喉管。一股氣在他的五髒六腑橫沖,将神經撞斷,他的聲音因此喑啞顫抖。他是一台壞掉的手風琴,費力拉扯也隻能奏出悲鳴。
“……把吳鈎看了,把欄杆拍遍!”岑俞的手“砰”地拍在欄杆上,整排圍欄因巨大的力震動不停,發出嗡嗡的回響。
“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岑俞喃喃,聲音溫柔,輕飄飄,意綿綿。“如此。”
岑俞的手掌被欄杆上的尖角劃破,他将手攥緊,轉身看向羅朝。
“學長,我被刷了。”岑俞說完,有種頭暈目眩地脫力感,他緩慢地從床邊飄回餐桌,腳步虛浮,弓腰駝背,坐在凳子上靜靜地往嘴裡扒飯。羅朝坐到他身邊,一句安慰都說不出。
時間被拉成一根纖細的棉線,再小心翼翼地拉扯,也會莫名其妙失力斷開。
羅朝捏着襯衣袖口被扯斷的棉線,耳邊再次響起岑俞的聲音。
“哥,幹完這個月,我想從大觀園搬出去。我快三十了,耗不動了。”
“剛畢業的時候,我覺得這個世界天高海闊。點石成金,潑種成樹,我有滿腹才華要去施展,我有萬丈豪情要去揮灑。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熱情、創作,一股熱血上湧,我順風順水二十二年,自以為天之驕子,十八年詩書修得禮智仁義,三五載技藝功成唱念做打,為就是為揚名立萬,要就是要椒花頌聲!”
“千秋檄文,歲月史書。回望我之二十七年,識文斷字擠地鐵,起早貪黑睡大街。人生隻剩努力二字鳴鳴在耳。學長,我的人生隻剩努!力!兩字!鳴鳴在耳!”
“它們像蒼蠅,像蛀蟲,像巴掌,像嘲諷。它們啃咬我的耳朵,腐蝕我的精神!它們蛀掉了我的神經,在我的身體裡爬滿了蛆蟲!如果真有天道酬勤,那天道能不能告訴我努力到底有什麼用!
“我想要名,要利,我要登台唱戲,我要粉墨登場,我要劇院和觀衆,我要攝像頭和掌聲,我要我永不枯竭的熱情和愛,我要收走一張一八年的車票。我要把那個去北京的男孩殺死。我要燒光所有的書和試卷。我要燒掉那張錄取通知單!我要燒掉地下室的潮濕,要燒掉畢業大戲的劇本,我要把失敗的烙印從肉上割下來。”
“我活得一無是處,是個乞憐的廢人。我以為隻要讀得好書,考一個好大學,一切都會好的。我以為我完成了那個八歲小孩的演員夢。我以為……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就算努力也不能辦到的事,我不是早就知道嘛……”
“學長,你知道當我聽到程鹿導演喊我去房車的時候有多高興嗎?我以為我的好日子真的來了,不被欣賞,不被看到,沒關系,我總會發光的,我可以等!但是,就算被看到了,被認可了,也根本沒有用。人外有人,天外還有天,我掙不脫我的賤命……我認了。”
岑俞的嗓音嘶啞,鼻頭發酸,捏着酒瓶對在嘴邊,液體逐漸見底。
羅朝聽着他悲憤的陳詞,眼前水片反射了燈光,在他臉上燙出一個水斑,他擡手蹭了一下臉,默默給自己也開了一瓶酒,靜靜喝空。“幾号走,我送你……”
“…不用了,哥。我自己……”
“臭小子接電話了,臭小子接電話了!”
岑俞的手機鈴聲突兀地響了起來,岑俞立刻清了清嗓子,手用力地揉搓臉頰扯出一抹開朗的笑,對羅朝解釋道,“我媽視頻。”
羅朝示意讓他聽電話,準備回避,被岑俞抓了回來。“沒事,哥你不用走。你在這,我安心一點。”
羅朝點了點頭,岑俞做了一組深呼吸,摁下接通。
“臭小子怎麼這麼久才接老娘的電話?”
邬春梅的聲音從電話裡傳來,她湊在鏡頭前面,眼角的皺紋像鮮花的花瓣,明明是責備的語氣卻因她的思念而被沖淡。
“和朋友喝酒呢,媽。”岑俞盯着視頻裡的邬春梅,眼眶不自覺地紅了起來。他連忙把鏡頭轉向羅朝。羅朝隻能硬着頭皮不太自然地對着鏡頭打招呼。
“阿姨好。”
“你好你好,你是小俞的朋友吧。小俞提過你,你叫羅朝對不對?大老闆,小俞性格差,給你添麻煩了吧。”
“沒有沒有,他很聰明也很能幹。您教出了一個很好的小孩。”
“诶呀媽,你說這個幹嘛。挂了挂了,氣氛都讓您弄僵了。”岑俞怕羅朝尴尬又趕忙把鏡頭轉回來。
“挂挂挂,說不了兩句話就要挂!怎麼要和老娘斷絕關系?最近天氣冷,給你轉點錢去買件厚衣服。錢不夠再跟媽媽要,一個人在外面,照顧好自己,聽到沒?”
“知道了知道了。我挂了!”
岑俞手忙腳亂地挂斷電話,眼淚在一瞬間湧了出來,被他快速抹掉。他的手是一把刀,妄圖斬斷委屈的溪流。
羅朝避開臉起身,背對着岑俞,收撿圓桌上的餐盤。“這菜都沒怎麼動,我去給你們熱一下,再煮碗湯面。天涼了,往後日子還長,先把肚子吃飽,總有一條出路。”
岑俞抹了一把臉,呼呼歎出兩口氣,端起盤子跟在羅朝後面。“這麼多菜哪能讓哥一個人端啊,我順道下去找找梨子和國鵬,磨叽半天了,還不上來。”
“…剛進來就聽你埋怨我。剛有個電話走不開,走一會,岑大老闆就記恨上了。”胡國鵬推門進來,臉色如常帶着一抹親切的淡笑,眼睛笑眯眯地和羅朝打招呼,“朝哥,我也來幫忙。”
胡國鵬快步走到餐桌邊端起兩個盤子,用胳膊拱了拱岑俞,湊到岑俞耳邊小聲嘀咕,“怎麼哭了?少見啊。”
“滾蛋,少貧。”岑俞瞟了一眼越走越快的羅朝,故意慢下來,“我幹完這個月就不幹了,回去看看邬女士。”
“你小子良心什麼時候長出來了,一晃眼都三年沒回家了吧,回去看看也好。”
“以前沒臉回去,回去也是給邬女士丢臉。現在想開了,臉不要了。”岑俞眼神偏到一邊,口中唾液泛濫,他往下吞了一口,控制着喉嚨的肌肉繼續說:“我想我媽了。”
岑俞受不了胡國鵬眼神裡出現的悲憫,清了清嗓子開口:“不聊這個了,梨子呢?你碰到她沒?”
胡國鵬一時語塞,隻偏過頭往前走。岑俞瞥了一眼胡國鵬逃避的臉,手上騰不開,皺着眉踢了一腳胡國鵬。
“岑俞你有病吧!走樓梯呢!”
岑俞的後腦勺被猛地拍了一下,髒話怼在嘴邊,一擡頭看到了紅着眼瞪着他的黎子秋。
黎子秋的化妝全部哭花,口紅沿着嘴角斜上飛到耳朵邊,眼線暈開,左右眼圈一大一小的一對熊貓眼,眼框是桃紅色,眼白是肉粉色。那張臉像一枚爛掉的荔枝。
黎子秋和岑俞肩挨着肩,一行人走得很沉默,三人又分成了兩隊,黎子秋和岑俞兩個人拖拖拉拉在後面吊車尾。
岑俞用肩膀頂了頂黎子秋,打斷了她看胡國鵬發旋的視線,“你胃舒服點沒?”
“哼。我的酒量不是我吹,幹趴你小意思。”
“是是是,是小人的錯,小人沒讓梨子女俠喝開心。一會朝哥給咱們下清湯面,你把肚子暖暖,一個女孩,以後在外面少喝點酒。看得人怪心疼的。”
“咦……要吐了大哥。少見啊,狗嘴裡吐出象牙了。别這麼矯情行不行,你的事我知道,不就是沒面上嘛。那是她有眼不識泰山!小魚哥就是最di……咳,最厲害的!”
“生活上有事多找朝哥聊聊,片場的事問國鵬,以後我不在了,你……”
梨子突然停下,看向岑俞。
“什麼叫你不在了?”
“……我要回家了,梨子。”
梨子愣了愣,下意識地扯動嘴角,露出一個笑。
“沒事,回家好啊。早就應該回去看看了,替我向伯母問好呀。”
岑俞騰不出手,隻能用手肘蹭了蹭黎子秋。
“記着呢。”
兩人沉默地繼續往前走,頭一次覺得時間太快,樓梯太長。
“……那,還回來嗎?”
“不回來了。”
一場暴雨打在魚腹白的招牌上,鎢絲吐出來黃黑的油,燈閃了兩下,暗進如指甲劃痕般的雨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