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湛藍,隻有遠處停着一片卷積雲。如同一隻巨手将藍色棉布撕開,露出其中包裹的白絮結塊的棉絮。
岑俞的手指動了動,陽光微弱的暖像一張溫熱的毛巾輕輕敷在他的手背上。漫長的雨季在玻璃窗上被蒸發的水漬中走向結束。人不論如何忍耐潮濕、忍耐陰冷,忍耐壓抑和苦悶,還是會在陽光照耀的日子裡生出“活下去真好”的念頭。
岑俞曾覺得自己的血管都在大雨中泡黃長黴,再見太陽,仍會有想曬被子的沖動,抱住散發螨蟲屍體味道的被子,院子的另一邊在邬女士腌泡菜,岑老爹在擀面條。
岑俞伸手虛抓了一把空氣,眼睛迷迷糊糊地睜開一條縫。右側的太陽穴突然被電了一下,大腦的神經和腰腹中的器官通通在身體中掀屋拆橋,疼痛讓岑俞混沌的大腦有了一些模糊的記憶。
他不記得喝進去了多少,隻隐約記得吐了三次,最後一次吐在一個又熱又暖的枕頭上。
岑俞一邊揉太陽穴一邊用手肘把身體從桌子上支起來。他有些慶幸自己的好身體,隻需要忍耐宿醉後的疼痛就可以清醒地活動四肢,不用太費時的修養。酒精沉澱讓他的腳和膝蓋都僵硬酸脹,左腿要更嚴重一些。他隻好扶着圓桌一瘸一拐地走到門口,一邊走一邊四周瞟,胡國鵬抱着桌柱子側躺在地上,黎子秋和羅朝在沙發上睡得七零八落。一個頭朝上,一個頭超右,兩個人的腿以一種詭異的鎖扣狀纏在一起,有點像牆來了裡镂空闆上的題目動作,在他倆周圍描一圈白虛線更像是某個情殺的犯罪現場。
岑俞想着,輕笑了一聲,從包廂裡慢慢挪出去。僵麻感慢慢被代謝掉,岑俞活動了一下腳踝,輕手輕腳從走廊下到一樓摸進廚房。他的胃中像墜着一個邊緣尖銳的石塊,腸道每挪動一下,都有類似肉被尖石刮破的鈍痛。推己及人,另外三個比起他的情況大概也是同病相憐。
岑俞挽起袖子,把鍋和瓷碗用開水燙了一遍,開始備菜做湯。把韭黃洗淨切丁,開四根王中王切丁,放在一起備用。起鍋燒水,水開後,加入少量鹽、胡椒調味,打四個雞蛋,加入韭黃和火腿丁,倒一碗水澱粉煮開,碗裡放香油和醋盛出。
湯偏淡,入口很鮮,作為一碗醒酒湯算好喝的那一類。岑俞把自己的份例喝完滿意地眯起眼點了點頭,端着餐盤把餘下三碗送上去。在距離包廂還剩兩米的位置,他突然停了下來。
他不能把他們叫醒,如果他要逃離這裡,他害怕面對分離的場景,害怕那種不舍的眼神會讓他失去出走的決心。
岑俞轉身下樓,把做好的湯放在案台上,決絕地看着三碗冒着熱氣的湯,拔腿沖了出去。機械的電子音在他身後響起,依舊口吃遲鈍。
“再……再再再見……”
他像是被什麼東西碾着、咬着,雙腿在灰色的水泥路上交疊出虛影。他的肺被空氣擠壓,像兩個幹癟的氣球挂在他的肋骨上,空氣不再在其中流通,他的口鼻中隻能呼出恐懼。五年的行李收拾起來,一個背包就足夠了。他兜着那些輕飄飄的衣服站在車站滾動屏下面時,有些恍惚,仿佛真正輕飄飄的是他的夢想。
岑俞臨行前翻出了一件灰綠色的翻領夾克,被壓在櫃子的最下面有一股灰塵的味道。這是他來賽洛陽時,邬女士給他買的。後來越混越差,邬女士的電話不敢接,連這件衣服都很少穿了。賽洛陽隻有兩班火車,常常延期。岑俞進站後蹲在月台上看着遠處的山上的鳥,飛了一群又一群。
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岑俞的心髒随之空了一拍。夾克的裝飾口袋和拉鍊很多,他手忙腳亂了找了一陣,手機屏幕亮起,是某音樂軟件的扣費信息,岑俞暗罵了一聲造後,把手機塞進了褲子兜裡。他的手下意識地按住了胸口,大腦空白的十五秒,他不敢細想自己在害怕什麼。
再次雙手插兜時,左手似乎拱到了什麼,岑俞把拉鍊拉開,摸到内層,左邊有一個線縫的小兜,岑俞把裡面的東西掏出來,紙币發黃,但很平整,看得出是新錢。五百塊錢靜靜地待在那個小櫃子的最裡面,聽岑俞的夜号和買醉,如此五年。
岑俞手中的紙币被捏皺,被他鄭重地捋平疊好,重新放回内層的小兜中。火車的蒸汽在地平線上騰起伴随中“嗡——”的聲音在視線中四散,紅色的鐵皮車門緩慢打開,烏蒙蒙的人群像青花魚,左右搖晃着向車廂中擠,岑俞捏着背包帶,被人群擠得左搖右晃。座位像切開的石榴,岑俞在五座中間的位置上并不能看到窗外,事實上,他甚至被擠成了一個蘋果核,連手臂都舉不起來。
火車急匆匆地沖了出去,像趕集的騾子,帶着汗臭和沉重的行李,亂七八糟地往前跑。
轉第三次車時,距離岑俞離開賽洛陽已經過去了27個小時,那股奇妙的背叛感随着距離的拉大漸漸平淡。岑俞蜷縮在候車大廳,手機屏幕的亮度很低,淡淡的光呈現出鴨蛋青的顔色,在岑俞的臉上投出一團光片。
夜裡溫度漸漸降下來了,岑俞從包裡拿出一件厚外套搭在腿上,手指上下滑動銀行信息。事實上,他隻有三張銀行卡,一張九塊五毛八,一張三十二點六,最後一張卡裡有三千一百九十三塊八毛一。這是他五年下來全部的積蓄,岑俞滑來滑去,數字在他眼睛中模糊又清晰,唯一改變的隻有他越來越重的視疲勞。息屏前,岑俞把所有的自動扣款都檢查了一遍,定了三小時後的鬧鐘,把外套扯了扯,枕着背包睡着了。
從漢城回塔西沒有高速,隻有一輛開了二十幾年的綠皮還在運營。岑俞背着黑雙肩包,在堆着一大包生鮮,水果,和臘肉的貨物堆裡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剛坐穩,混亂的氣味直沖他的鼻腔,岑俞都沒忍住幹嘔了一下,急忙從前座的夾層中把塑料袋抽出來,紅的白的亂吐一通,一時間,車廂的味道更加複雜了。
岑俞的喉管胃酸不斷翻滾,他的手肘撐住衛生間的鐵皮門,雙腳之間的縫隙能看見快速移動的枕木。他的胃徹底空了,連吐也吐不出了。
從火車站走出來的時間是晚上七點十三分,看到星星的那一刻,岑俞居然有種要落淚的沖動。塔西是個小縣城,城市建設幾十年如一日,和他離開的那年并沒有什麼變化。火車站門口依舊是永和豆漿,蔡林記和沙縣,廣場的便利店永遠有一個大的電熱鍋,裡面煮着各種飲料和礦泉水。
岑俞捂着空空的肚子,走到便利店門口,老闆坐在凳子上側着頭聽有聲書。
“老闆,有吃的嗎?”
“蘿蔔包子,泡面,烤腸。”老闆頭擡也不擡,往嘴裡扔了一個汽水糖。
“兩個包子,一瓶奶茶。”
“七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