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開始拍攝後,生活并不像胡國鵬說得那麼武俠。每天從酒店标間的小床上醒來,盯着掉皮的天花闆發一會呆。片場開機的時間常常晝夜颠倒,有時候淩晨才收工,和胡國鵬坐在道具箱上看太陽從遠處的樹尖一點一點升上來;有時候天剛亮四五點就開工了,一行人暈乎乎地擠進大巴車裡,司機師傅開車前打一個粘黏的哈欠,車從山腳一路搖晃上去。
背詞、默戲、開拍、NG、收工,循環往複,岑俞覺得自己忘了什麼,可腦子裡裝滿了台詞,他實在無法從中檢索。
程鹿仍舊是那個程鹿,捏着對講機插着腰,吼人吼得臉紅脖子粗。從主演到場工,程導雨露均沾地罵了所有人。
岑俞有一次狀态不好,一組鏡頭NG了二十多條,被程鹿拎到監視器前“罰站”挨罵,劈頭蓋臉地罵了兩個小時。晚上回酒店睡覺時岑俞一閉眼都是程鹿的語音回放。魔音灌耳,堪比念咒的唐僧——一個滿嘴女娲的唐僧。
岑俞坐在片場的小馬紮上長歎了一口氣,逃避現實地仰頭閉上了眼睛。又是滿滿當當三頁紙的詞,周诰殷盤,佶屈聱牙,背得他苦不堪言。
這樣崩潰的并不隻他一個,林姿和季凜更是長幅台詞的重災區。
在劇組裡,幾乎所有人每天兩眼一睜就是背詞。饒是如此,開拍時忘詞NG仍舊是家常便飯。但程鹿就算挨個罵過來,也會有嗓子冒煙的時候,比如陳潮鳴又說一半卡殼的時候。
每當程鹿咬着後槽牙恨鐵不成鋼地想把陳潮鳴一口咬碎的時候,就會看一眼旁邊安安靜靜當背景闆的岑俞,從心髒裡爆發的那句老娘一定要賺**的大錢就會變成一聲憤怒的咔,然後全員陪着陳潮鳴不斷NG。
除了陳潮鳴這種天縱奇才以外,細數下來,罵的最多的還是林姿。一個原因是她的戲份最重,理所當然要記最多最長的詞。另一個原因是她台詞基本功相比之下其他人來說确實弱很多,程鹿對原聲有高要求,哪怕因為片場嘈雜一些台詞需要後期補配也是演員本人去補。
林姿的鼻音重,常把了讀成呢,了讀成鳥,讓程鹿十分頭疼。從一條NG五十次到一條過,說不清是林姿的努力更辛酸還是程鹿的妥協更無奈。程鹿對林姿的态度越發微妙起來,林姿在程鹿面前行事謹小慎微,鏡頭之外,卻愈加乖張,怨氣滿腹。
岑俞把劇本蓋在臉上準備默戲,旁邊的走廊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岑俞的注意力在捋順台詞上,耳朵像塞了一團軟棉花,老僧入定般閉眼背詞,絲毫沒注意到周圍的異動。
“岑老師,導演說讓你提前過去走一下戲。”
岑俞擡手把蓋在面上的劇本拿開,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從箱子上站起來跟着工作人員往片場走。
他們走後不久,道具箱後面土牆的狗洞裡鑽出一個毛茸茸的腦袋。
岑俞抖了抖袖子,把衣服上的褶皺捋平。不知是程鹿的特别關照還是胡國鵬給他開的小竈,他的衣服不再是混着黴味、汗味的群演服,而是一套幹淨和合身的新衣服。玉冠束發,冠上雕魚蓮,内襯藕粉交領銀絲鯉魚中單,竹青色斜領交襟半袖褙子,腰纏蹀躞帶,一側系銀魚袋,一側系長刀。小臂纏金銀花紋刺繡皮革護腕,右肩系皮肩甲,右手戴半指手套,拇指上套一隻紅玉元寶扳指。
岑俞長身玉立,卻太過秀氣,化妝時臉上免不了要抹黑粉。黎子秋來探過一次班,隻誇了兩句服裝精良,看着岑俞那張有些糙的臉,實在和記憶中粉裝玉琢的俞哥哥相差甚遠,搖着頭打趣說“不像是家道中落的,倒像是從小就從那泥裡爬出來的”。
岑俞面上不理睬,心裡卻有些暗暗較勁,又覺得是讓妝了。
程鹿擡頭看了一眼天。下午三點正是陽光明媚,筋骨舒爽的時候,日頭足也不用給演員打補光,苑内小湖波光粼粼,天時地利,這樣春和景明的鏡頭她足等了兩周。程鹿滿意地眯起眼睛哼着小調,和演員們一起走進片場。她的心情十分不錯,連帶着看陳潮鳴的眼神都輕松了許多。
“二十九場一鏡一次。”
章懷甯新得了一把木黑牛角金桃皮弓,便瞞着李中道急诏章明入宮。十年過去,宮中翻修、添置、拆除不少宮殿廟宇,亭榭小樓,唯有杏林苑和普婕宮之間的一處無匾小苑仍是萬和三十五年時的小苑,草木不改,亭台依舊。
苑旁有一塊小石碑,石碑正面橫七豎八、歪歪扭扭地刻了四個字,奇申親苑。背面也刻四個字,今覺台樂。石頭是章懷甯撿的,字是章明刻的。物件最怕有名字,有了名字就有了主人,一方小碑一立,這苑中十多載春秋年華都烙上了章家姐弟的名字。
這個苑子的名字随着姐弟長大,才有種後知後覺的奇怪。章明翻到小時看過的那本藏書才發現自己抄錯字,奇申親苑原是寄暢新苑,今覺台樂應是今覺始樂。可這世上,寄暢新苑千百所,屬于明甯姐弟的奇申親苑卻隻這一處。哪怕後來字迹不明,也不曾換石更改。
奇申親苑内有一片桃林,宮牆之内風水養人,卻養不熟花木,蜜桃樹常年隻結青果,都是似栆似杏的小果,又苦又澀,隻是花貌美。章明在水榭中無趣地攪動茶匙,青茶邊緣打起浮沫,白碟停在了一旁食盒中的稣點上。
章明圓形的瞳孔像石牆上圓形的拱門,突然從冒出一條明黃色的豎影。
“阿姐!”
章懷甯頭戴束發紫金冠,穿鵝黃色圓領袍,腰系芙蓉玉蹀躞帶,戴龍紋牛皮護腕,右手持一柄木弓,足登長靴,一身行頭素雅幹練。走得又急又快,長發粘上了桃花的香氣,一陣風似的撲到章明的鼻尖。身後的宮人拂塵亂飄,為首的紅袍大太監抱着牛皮狐絨箭筒,眼睛被箭羽擋住腳下卻一步也不敢慢,氣喘籲籲跟在章懷甯後面。
“阿姐你看,我給你尋來了什麼!”
亭中的侍從齊齊跪了下去,章明站起身,拿帕子碾了碾章懷甯額頭上的汗。“已經是天子了,做事要穩重些。”
章懷甯傻笑着接過手帕,将藏在身後握了一路的金桃皮弓獻寶似的拿到阿姐面前。手掌的紋路印在弓身上,章明接過來,被握過的地方仍有些溫熱。
“金桃皮弓雕羽箭,淩秋風如餓鸱叫。”章明的手指滑過木弓,眼睛滿意地眯成兩輪彎月。
這柄金桃皮弓以東渚山的一種灌木為胎,該木外皮呈赤黑色,内層如泥金,色澤豔麗。弓身表面貼牛角加固,外覆金桃皮裝飾,并飾以黃色菱形花紋。弓弦由牛筋制成,外纏絲線,弓中部鑲暖木,弓梢處配牛角質墊弦。是難得一見的良弓,隻是偏重,設計之初原是給男子使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