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鹿放下喇叭,滿意地在場記本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勾,她心情不錯。這是季凜進組的第一場重頭戲,季翔宇的兒子六個字像一塊黃金打的牌匾頂在季凜的腦袋上,她不敢怠慢又覺得不堪重用。天降男一的那天,程鹿一個人開車一百六十公裡,跑到玉海邊的盤山公路上對着不斷翻湧的海浪大喊,海水在她的眼睛裡逆流,她全身都是黏膩的鹹味。後視鏡反射她蒼白的臉和一雙像蜜桃一樣紅一樣圓的眼睛。
投資方是一群強盜,沖進她的庭院,推倒了山石,掀翻了亭台,燒毀了花木,搶走了門楣的金粉,花窗的琺琅,書台的字畫,吹熄了她床頭的燭燈。她的園子是個空殼了,是個殘垣了。她的眼睛躲也不躲地盯着季凜的車燈,透過白晃晃的燈,看見一把長刀,從前胸紮了進來。
劇組不再為經費發愁,程鹿卻常常拍兩闆就收工,任由拍馬屁的場工圍上去吹捧季凜是“一條過”的天降紫微星。房車裡的酒瓶比咖啡要多了,悶頭就睡的時間裡,程鹿無數次想壯士斷腕,忘記寫劇本時的熱愛和苦守,就這麼一走了之。可醉江南就像一個她養了六年的胎,哪怕被人扯破了臉皮,打碎了骨頭,也依舊是用她血泡大的,她筆下剖出的一個女童。
圍園劫後這場戲是為數不多沒有被“插手”改編的戲,程鹿對其十分看重也十分擔憂,來片場前,她對着房車裡的鏡子第三十六次給自己洗腦,眼神掃過岑俞時,連一絲喜悅都沒心思露出,像一個死士踏上斬首台那般的,走到了監視器前。
“季凜團隊”仍舊像一團膨脹海綿似的繞開她從另一個方向離開了片場,高矮的黑色人頭如同一串葡萄,将季凜那頂官帽夾在中間,他偏着頭将手指往帽後一撚,折好的長翅倏地甩直。季凜搖晃了兩下腦袋,長翅跟着顫動,着實落拓,人如其名。
程鹿心中稍稍有些欣慰,看到林姿沉着臉甩着頭發往房車邊走,一邊的助理都噤若寒蟬,又是一陣頭疼。用林姿并非她的無奈之舉,而是不可不為的選擇。她是新人導演,季凜是新人演員,哪怕請到了董青、張玉山這些演技紮實的老演員,可他們畢竟年紀大了,如今的市場不再是那個兩毛錢電影票的時代。醉江南要面向市場,就必須有一位足夠有熱度,足夠有市場效益的女明星來抗劇。林姿出道便一炮而紅,擁有極高的商業價值,受衆群體穩固,還有很大的路人盤。同期女星中,她的讨論度一直居高不下,資方也很看好她,甚至瑞星投資的第一個要求就是女一必須是林姿。
程鹿看似有選擇的執導生涯,從來都是左支右绌,毫無選擇。
程鹿把圓珠筆捏緊,擡起頭看天。天空很白,不是雲朵的白,是一片雲都沒有的白,因為是陰天,眼壓并不高,是很舒适的天氣。
哒——
一滴雨點打在她臉上。
一點雨而已。程鹿甩了甩頭,伸手将雨點向上抹掉,起身回房車。白色保姆車前站着一個瘦削的黑影子。岑俞換掉了滿是馊味的戲服,頭發被汗打濕梳順,齊劉海乖巧地搭在額前,穿着黑色高領毛衣,罩一件長款黑呢子大衣,配黑色棉質喇叭長褲,褲擺堆在漆皮的鞋面上,整個人瘦條條的一片。
“程導。”
“又見面了,小演員。”
程鹿笑着拍了拍岑俞的肩膀,眼睛半眯着和善地看着他。“找我有什麼事嗎?”
岑俞突然躬下身向程鹿鞠了一躬。“知遇之恩,沒齒難忘。”
程鹿愣了一下,鼻腔中哼出了聲淡淡的笑,錯過岑俞走進房車。
“好好回去背詞吧,我罵人很兇的,把皮擰緊少出錯。”
岑俞長舒一口氣,狹小的喉管跳動着一點淡淡的太妃糖的甜。
片場的大燈驟然熄滅,岑俞跟着人群擠上大巴,胡國鵬如常和身邊的人說說笑笑,看見岑俞來了,把身邊的背包抱進懷裡,拍了拍手邊的座椅。岑俞大步走過來坐下,伸手蹭了蹭頭發上的水珠。
胡國鵬一邊遞過來一包紙巾一邊問道:“幹嘛去了?”
“上廁所。”岑俞從兜裡摸出手機,給邬女士報了個平安,兩隻耳朵一左一右摁上耳機,靠着胡國鵬聽有聲書。
大巴車從山路上漸漸隐了下去,卻沒有停在山腳,往市區的方向開去。
岑俞一睜眼發現汽車已經離開了國道,往成平路的方向開去。皺着眉一臉困惑地看着胡國鵬。
“集中管理,放心不會把你賣掉的。永定離緬甸十萬八千裡,打飛的也運不走你。”
“我的衣……”岑俞垮下臉,咬牙瞪着胡國鵬,話還沒說完就被胡國鵬砍斷了。
“梨子吵着要見你,我就把這茬給忘了。要不我給你快遞一包一次性的你将就穿兩天,等之後梨子閑下來了,你再去求她行行好,給你江湖救急。”
“胡國鵬!”車上的人都在睡覺,岑俞不好大聲說話,隻能壓着嗓子低聲吼了一句。突然眼神變得柔和起來,溫聲問:“你和梨子,怎麼樣了?”
“沒事。就……就還那樣呗。”胡國鵬不自然地咳了兩聲。“自從你不辭而别之後,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說過話了。我給她找群演,她都是熱情,親切,沒時間。次數多了,我也不敢往她跟前湊了,怕她眼見心煩。如果不是這次你回來,可能我連她的面都見不到。”
“後悔嗎?”
胡國鵬不回答,口袋裡的手機一邊震動一邊發出滴滴的提示音。岑俞剜了他一眼,從鼻子哼出一股急氣,看着胡國鵬把手機屏幕豎起來,防賊似的放着自己,咬着後槽牙小聲嘟囔。
“風情漸老見春羞,又被楊花勾。”
胡國鵬皺着眉,圓眼像一隻狗眼,委屈而幽怨地瞥了岑俞一眼,嘴抿成一條抖動的直線。他想争論什麼,話到喉頭又咽了下去。好在汽車停在了酒店前面,岑俞也懶得和他多争辯,長腿一跨,走在了前面。
執行導演站在大廳的沙發邊,旁邊跟着一個戴着鴨舌帽紮馬尾的小姑娘,一人手裡拿了一疊房卡。
岑俞從女孩手裡接過卡,說了聲謝謝,走到電梯間正好電梯到了一層,梯門緩緩打開,裡面隻有季凜一個人。季凜戴着墨鏡,手裡拿着一杯雪頂咖啡,與岑俞四目相對,額頭上的腫包依舊是紅豔豔的一大片,絲毫沒有消腫的迹象。季凜沒有走出來,岑俞也沒有走進去,兩人無聲的對視被電梯門夾斷。
因為這場插曲,胡國鵬才得以追上憤憤不平的岑俞。胡國鵬跑得有些氣喘,扶着岑俞的肩膀給自己緩氣。
“你跑那麼快幹嘛,我倆一間房。”
“我有潔癖,見不得髒東西,看到渣男就會想死。”岑俞把胡國鵬的手從肩膀上拂下去,眼白吊兒郎當地翻進上眼皮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