夥計帶着兩人從食肆裡出來,順着街道往前走了一段距離後,停在一個小院門前。
祈祉用餘光打量了一眼四周,小院在街巷深處,門前清冷寂靜,鮮少有人經過。
夥計上前幾步,推開半掩着的門扉。
“敢問此地為何離食肆這般遠。”祈祉跟在他的身後,一邊往裡走一邊問道。
“客官有所不知,”夥計進了院子,擡手一揮,将整片院落比劃進來,“這間院子并非獨屬一家,而是附近許多酒樓食肆共同置下,專用來供給奴隸飲食的地方,免得攪擾店内的客人,且不止咱們雲中縣這般行事,便是其他郡縣也都如此。”
祈祉沒有搭話,她看着眼前的景象,心中隻覺得荒唐。
偌大的院子裡有二十餘名奴隸正在用餐,聽到門口傳來的動靜,紛紛擡起頭來。
祈祉見這群奴隸皆為男性,年紀大者不過三十,幼者瞧上去也就八九歲左右。他們目光麻木,形容消瘦,穿着破舊,皮膚髒污,都如小九一般有着一頭顔色各異的淩亂長發,眼瞳則是另一種顔色。
如此多的奴隸聚在一處齊齊望向自己的場面,祈祉還是第一次看到,怪異的發色與詭異的眼瞳,讓她生出幾分不适。
但令她倍感荒謬的卻并非這些,而是他們身處的環境。
祈祉原本以為所謂奴隸用餐的地方,無非就是裝潢比店裡簡陋一些,吃食的種類少一些,哪裡想得到竟是這般難堪。
院子很是空曠,但沒有一張桌椅闆凳,牆角處擺着一隻上了鎖的大鐵籠,院中央零零散散的豎着數根丈高的粗木樁。木樁下方被深深埋入土中,幾乎每根樁子上都綁着數道繩索,繩索的另一端則套在奴隸們的脖子上。
這些食客們帶來的奴隸三三兩兩的圍繞在拴住自己的木樁旁,不時的起身走到院牆邊,用手裡唯一的一隻木碗從擺放在牆根下的一排木桶中舀出一碗碗瞧不出底色的渾濁湯水,然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吃着。
祈祉還是長公主的時候,曾微服私訪,陰差陽錯的在燕國最窮困的下縣的牢房中住過一段時日,然而即使是關押囚犯的地方,飲食與環境也比這裡要好上不知多少。
夥計不知祈祉心中所想,見她神色微凜、一言不發,隻當是初次見到這種場景,一時難以适應。
他看了看跟在祈祉身後進來的小九,小心問道:“客官,您這奴隸可是鬥奴?”
祈祉哪裡知道奴隸還有許多分類,反問道:“什麼是鬥奴?”
“……”
夥計正想着該如何解釋,小九已經小聲反駁。
“主人,我不是。”
祈祉點點頭。
“嗯,他不是。”
夥計頭一次見到這樣相處的主仆,心中很是新奇,但面上卻不動聲色,他笑着道:“客官莫要誤會,小店也是被鬥奴招惹過事端,實在怕了,您瞧那邊的鐵籠,便是上次出事後新置下的,既然他并非鬥奴,那拴在木樁上即可。”
說着,他就要去拿祈祉手中牽着小九的繩索。
祈祉将身一躲,沒有把繩索給他。
“客官這是?”夥計疑惑。
“勞煩小二哥将飯菜打包,我二人今日便不在店中用餐了。”祈祉沒有多做解釋,隻是客氣道。
夥計雖不明所以,卻也應了一聲:“客官請便。”
祈祉說完就帶着小九離開了院落。
出門前,她回頭深深看了一眼仍在院中乞食的奴隸們,目光如寒潭般幽靜。
……
小九覺得自家主人很可能是生病了。
因為她從城裡回來以後就沒有再說過一句話,飯也不吃,水也不喝,隻是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門前,出神的望着高遠的天空。
他猶豫再三,鼓足勇氣,壯着膽子,伸手輕輕碰了碰祈祉的額頭。
涼冰冰的,沒有發熱。
祈祉正抱膝坐在屋門口,擡着頭看天邊的夕陽,就見小九不知為何忽然上前摸了摸她的額頭。
“怎麼了?”她問。
小九想要坐到祈祉身旁,但又擔心會弄髒自己身上的新衣裳。這是祈祉在出城路上特意給他買的,皂色的布料舒适柔軟,裁剪合宜得體,店家還折價贈了一雙布鞋。自從離開第一任主人以後,他就再沒有穿過新衣了。
他想了想,俯身蹲了下來。
“主人生病了?”他側過臉,認真地問道。
“沒有啊。”祈祉也轉過頭,奇怪他怎麼會這樣問自己。
“主人不開心?”他再次猜測道。
“嗯,是有一點。”祈祉沒有否認。
小九不知從哪裡拿出來一隻蘆葦葉編的草蝴蝶,遞到祈祉面前。
“主人,送你。”
以往他不開心的時候總會編一隻送給自己,逗自己開心,想來主人若是也有一隻,就會開心起來罷。
祈祉接過草蝴蝶,拿在手中看了看。
小蝴蝶編的很是精巧,碧綠瑩潤,栩栩如生。
她從前生于深宮,長于朝堂,即便有過幾次微服出京的經曆,但也都是帶了職守與公務,那些市井間的煙火人家,如走馬觀花,驚鴻一瞥,轉瞬即逝。
宮裡有數不清的古玩珍寶,可她從沒有見過這樣巧思草編的小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