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知我棄城投敵,下令斬殺我軍中尚未成年的三子。”周文合聲音低沉,卻透着一種刻骨的遺憾,“可我并非真降,是詐降,是卧薪嘗膽,是忍辱負重。”
他眼中有血光浮現,像是翻湧了多年的冤火在此刻破土而出,“這些年,我背着叛國之名,受盡唾罵、排擠……終究也比不得秦相,能堂堂正正死在忠烈祠下,被史官正名、千人景仰。”
他複又看向穆安,“怎麼?如今公主也不信我?”
穆安淺笑,“将軍高義,穆安敬重。”
周文合的刀刃卻是貼上了景玉的脖子,“我經年謀劃,為報主恩,可你們欺瞞在先,公主若真心歸晟,也該拿出誠意。”
穆安冷冷盯着他,“我知将軍心中有顧慮,待得召帝駕崩,将軍千裡回京奔喪如何?”
如今宣璨病體将崩,京中大權盡握于她,若真要宣一紙駕崩诏令,不過片語之間。若是天子死而立幼帝,召國必将軍心大亂,這樣周文合所冒風險便小得多。
周文合目光不動,“除此之外,殺了他。”
他将短刀推向穆安,反手用力扼住景玉的手臂。
“你瘋了!”穆安失聲怒斥。
景玉卻隻是微仰起頭,聲音微啞卻無懼色,“将軍何以言此?”
“秦相是個忠烈之人,他的兒子也是赤膽忠心。”周文合看向穆安,“秦公子為成事,對别人狠,對自己也狠。”
“召國定都之初,秦公子便逼着将自己養大的忠仆斷子絕孫入宮當太監。”
“添香樓為擴張勢力,酒色财氣無一不沾,明裡暗裡害了多少人家破人亡?”
“大公主和我小女皆命喪召國,獨獨秦公子置身事外。”
“能為他所用者便加以控制,甯死不屈者殺之後快。”
“公主在朝中平步青雲,卻不知自家後院枯井藏了多少具政敵的死屍。”
穆安看了眼景玉,對方的神色依舊淡漠,她心中亦無波瀾。
周文合複又道:“公主,有這樣的人在你身邊教唆,末将不放心。”
穆安嘴角微顫,忽覺可笑。那些身居高位之人,總以為權柄盡握于手,從最初的輕視,到試圖将她納入掌控,直至眼睜睜看着她羽翼已豐,再也無法馴服。
事到如今,她之于周文合而言,不過是晟國牌匾上一紙殘筆,隻需點頭稱是、溫順合作,便能供人指使、任其擺布。
她站直身子,眼神沉靜中帶着壓迫,“将軍,你以為我是誰?你要我殺誰,我便殺誰?”
她目光冷了下來,語氣森然,“你可知如今在召國朝堂無人敢駁我的面子,你在京中的妻兒老小,生死也在我一念之間。”
周文合并未動怒,坦言道:“如今公主也隻能以另一個人的身份來壓我。”
這話戳到了穆安的痛楚,晟國公主穆安的人生早就以召國皇妃的結局結束了,她如今所執大權,憑的卻是另一具皮囊。
穆安重重閉了閉眼。無論她是誰,如今她手握實權,才有了與人談條件的底氣。“将軍也應明白,我已不是什麼可有可無的前朝公主,而是你真正可以倚仗的盟友。”
她頓了頓,語氣低沉卻堅定:“我自知非男兒身,成不了将軍誓死效忠的君主。但将軍所欲所求,我皆能為之。”
“待召國新帝駕崩,幼主繼位,我自當挾天子以令諸侯。到那時,将軍戰功赫赫,重掌兵權,誰還敢小觑你?”
“你手中握兵,我手中掌權,我們之間,是一場利益對等的交易。”
她猛然伸手,握住了案上的短刀,刀鋒深陷掌心,鮮血迅速滲出,卻毫不動搖。
“景玉曾為我擋箭,如今我也能為他出刃。”她目光灼灼,聲音铿锵,“你若要以血試誠,我便以血為誓。”
一旁的景玉沒有退縮,反而緩緩擡手,捏住了自己頸前那寸冰冷鋒刃,對周文合冷聲道:“我與将軍一同謀事,我信将軍,就如将軍信我。”
“更何況晟國舊部未散,遺民萬千,皆望将軍成大業。”
周文合望着他,眼神複雜莫測,終究還是長歎一聲,随那一股力道松了手,刀落在地,發出一聲鈍響。
空氣頓時松動,殺意散盡。
穆安上前一步,将景玉護在身後,眼中仍帶餘怒。
周文合閉上眼,像是支撐許久的铠甲忽然裂開了口子,“那你們就好好活着,别像我這般,活成一口啃不下、咽不出的舊骨頭。”
穆安靜靜望着他,心中也并不好受。她明白這世上沒有純然的忠臣,也沒有徹底的叛徒,人是活在裂縫裡的野草,在風雪與刀鋒中掙紮求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