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沒看她,隻盯着孟晚歌。孟晚歌自然是知道秋月這是被吓到了,一來是當年皇帝下旨不準外人透露她曾在溫家,二來是昭陽公主的名聲太壞怕毀了溫宜秋的名聲。
她有些心疼地看了秋月一眼,才迎上裴寂的目光:“你也不是有意的,裴大人大人有大量自然不會責怪你。”
裴寂單手支着額邊,饒有意味地看她。
平日裡他都一派清風霁月的模樣,此時卻好像添了幾分貴族子弟的浮氣,看上去更叫人挪不開眼。
他唇角一勾:“五小姐慣來會給人帶高帽的。”
孟晚歌兩頰微燙,隻聽他又道:“不若,五小姐回答我方才的問題,我便不追究這小丫鬟打碎的茶盞了。”
方才的問題?
孟晚歌細細一想,才想起來方才裴寂說的是哪兩個問題。他說話做事向來有分寸有目的,此番不會平白無故問這些。
難道是他在調查溫家?崔關月上次說過,裴寂好像在調查什麼事情,将京城裡許多朝臣都調查了一遍。
“昭陽公主性格嬌蠻,總是闖禍,并不讨人喜歡。”孟晚歌決定随便說兩句敷衍一番,“至于她會喜歡什麼樣的男子,大抵是如松如玉,君子有道,與尋常人不同的男子吧。”
裴寂目色沉沉,薄唇微動:“如松如玉,君子有道。”
正是照着他說的。
孟晚歌垂眸,隻用餘光悄悄看他一眼,兩頰便飛來兩朵紅雲。她有些無措地重新摸出一顆棋子,慌亂地在棋盤上落下一顆,才狀似無意地問道:“在裴大人心中,昭陽公主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裴寂看向她落在棋盤上的一子,将自己手中把玩半晌的白子放在了那顆黑子的旁邊。
孟晚歌見他垂眸,長長的睫毛覆下,看不清他眼中的神情。
隻聽他輕聲道:“她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屋裡其餘四人都沒再說話,聞風和聽雨垂着腦袋,隻敢悄悄擡眼看向孟晚歌。秋月則是有些不敢置信地,悄悄擡眼看向裴寂。
孟晚歌的右手抓着棋罐邊緣,一把棋子從她指間慢慢滑落,掉進罐中砸出玉珠落盤的聲音。
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期待過有人這麼評價她。可往往被她期待的人最後都會覺得她好欺負,将她推入一個又一個深淵。後來她索性就按照那些人給她塑造的樣子活,反正結果都一樣,還不如肆意些。
等她惡名昭彰後,反而沒那麼多人敢來惹她,隻是她也别想再聽到别人誇她一句。
令她沒想到的是,在昭陽公主死了兩年後,她竟然從一個過往從未與她有過交集的人口中,聽到這樣一句話。
她該喜嗎?
可為什麼隻覺得心窩處有些發酸,唇角扯了半天也扯不出來一個笑,那股酸意從心底往上竄,最後落在眼角成了一抹桃紅。水氣氤氲在眼中,她極艱難地輕咽一口,才将快要崩塌的情緒都壓下去。
過了很久,她緩緩捏起一顆黑子放到棋盤上:“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評價她。”
聲音又低又輕,細聽之下能辯出從喉嚨處傳來的艱澀。
裴寂擡眼看她,細密的心疼布了滿眼。眼前的她坐在一團日光之中,卻好似随時會散在風裡,他忍了許久才忍下将她擁進懷裡的沖動。最後他松了手,手中的白子落在盤中,砸到了另一顆白子上。
他輕笑一聲:“五小姐棋藝精湛,是我輸了。”
随着他這一聲,孟晚歌有些詫異地回過神來。方才盤中的棋明明已見他有勝勢,怎麼會突然輸了?
想到他可能是故意讓她,她蹙眉垂眸看向棋盤,卻發現棋盤上雙方的棋纏繞在一起,他的必勝棋竟被她無意中解開了。一盤運籌帷幄的棋局,被她用幾顆子攪成了一盤死棋。
“竟真赢了。”她讷讷開口。
裴寂摸出藏在袖中的佛珠,輕輕撚了撚,眸中柔情萬千:“下棋最忌諱隻在棋中,今日五小姐雖無意破局,卻步步精密,赢了也合乎常理。”
“許多事情都是這樣,隻看表面總是容易出差錯。今日的棋局是這樣,往日那些昭陽公主的傳聞也是這樣。”他看着棋盤中一點,笑了一聲,“昭陽公主那盤殘局錯了一顆子卻沒人說,并不是真如他們說的不将殿下放在眼中,而是他們根本解不出那局棋。”
孟晚歌猛地擡頭看向他,一雙水盈盈的眼眸中都是震驚。
震驚的是,連她自己都從未在這個角度思考過這個問題。她一直以為自己已經足夠愛自己,将自己保護得很好,到頭來其實自己也相信了那些傳聞,覺得是自己天生不被人喜歡,憑老師一句“平庸”便對自己的棋藝有所質疑。
“在我裴某心中。”裴寂唇角輕彎,嗓音低柔,“殿下聰慧,如今的五小姐亦是。”
“今日這局是我輸了,輸了就該罰,五小姐可有什麼想要的?”
暖陽落進屋裡,将這一屋的潮濕都散得一幹二淨。
孟晚歌想了許久,金燦燦的暖陽鋪在她淺黃色的衣裙上,襯得格外明媚,她明淨的眼眸中好似也落進去一縷光,最後她微微歪頭,彎眉一笑。
“裴大人的令牌,可贈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