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一帶富庶,就連野外的客棧裡都設有精美的燭台。門窗緊閉的房間裡不知從哪兒透進來一縷風,燭台上的蠟燭芯晃了晃,滿室的光影也跟着晃了晃。
正中間擺放的桌子前圍了一圈的人,隻見其中一個灰布破衣的少年正俯身幾乎是趴在桌上,腦袋叼着一支筆左右上下地晃動。
細細一看才發現他身下還放着一張紙,此時已被歪歪扭扭畫了滿頁。墨迹從紙張的上端一路蜿蜒而下,鬼畫符一般雜亂,卻能叫人一眼看出那字迹蒼勁。寫到最後,有血珠順着筆杆落到紙上,一點一滴混着漆黑的墨迹,有種說不出的詭谲。
燭台上的蠟燭燃了三分之一後,乞丐少年才直起身來,不顧滿臉的墨汁,看向孟晚歌和裴寂:“嗚啊嗚啊。”
孟晚歌明白他這是寫完了,便伸手去取。裴寂并沒有阻攔,隻安靜地站在她身旁,垂眸看向她手中被畫得亂七八糟的紙。
上面的墨迹還沒幹,孟晚歌剛拿過來手指便沾染了一點墨,在她素白透粉的手指上格外顯眼,惹得裴寂微微動了下眉心。孟晚歌倒是并未察覺,專心看着紙上的内容。
“這上面寫的什麼啊?”聞風皺眉看了半天,也沒看出來一個字。
秋月也搖頭,她雖不識字卻也看過孟晚歌寫字,哪有字是長這樣的,像是觀雲院裡那些被雨打後爛在泥裡的枝葉。
孟晚歌微微抿唇沒有說話,因為她光是看着這些筆畫也能猜出眼前這個小乞丐絕非是個無親無故自幼殘疾之人。她側頭看了一眼身旁的裴寂,裴寂也遞給她一個了然的眼神,二人繼續往下看。
屋子裡沒人再說話,靜得能聽見孟晚歌愈來愈重的吐息聲。
她捏着紙張的手漸漸收緊,隻聽“撕拉”一聲,紙張邊緣被她的指甲劃破。
裴寂斂眉,忙去看她的手指有沒有受傷,她卻一把将紙拍到桌上,一雙柳眉緊蹙,桃花眼中皆是怒意與不敢置信,她極力遏制怒火,壓低聲音問道:“你說你的雙手是被他們砍的?嘴也是被他們毒啞的?”
小乞丐點頭,一雙眼睛很快濕潤,眼尾泛出血色。
聞風和秋月看不懂紙上的内容,沒想到竟寫的這些,聽完也驚得說不出話來。
裴寂面色如常,淡聲問道:“與你有一樣遭遇的有多少?”
小乞丐搖頭。
“一群畜生。”孟晚歌低罵一聲。
那紙上寫的,與她所想并沒多大差别。這個小乞丐原本是松江府人,兩年前随家人到明州省親,卻在半道被人劫了,幾經輾轉賣到了蘇州。他自幼識文斷字有些學問,也算是聰明,被人砍了手後立即假裝自己被吓得聽不見說不出,才沒被人砍斷雙腿。
隻是那些人也不是吃素的,擔心他有朝一日好起來将這些事說出去,便給他灌了啞藥,讓他這輩子也說不出來。
真真是惡貫滿盈。
小乞丐咬着筆,嘴角的血幾乎要将筆杆子浸濕,他見孟晚歌如此模樣又立馬彎身在紙上寫了起來。
須臾,等他起身後,孟晚歌才看清他寫了什麼。
“求您救救我。”
字字泣血。
任誰看了都心頭一震,其實并不難想象他曾經過着什麼樣的日子,卻又不敢想象他到底過着什麼樣的日子。孟晚歌忍不住别開眼去,不敢再看他被咬破的唇角。
說起來有些荒謬,她甚至為她曾經是這個國家的公主而感到羞愧。
“裴公子。”她側頭看向裴寂。
裴寂的目光從那張紙上收回,低頭看她,隻見她一雙眼眸氤氲,其中情緒複雜。
她認真又堅定地重複了白日的那句話:“請您留下來,徹查此事。那間茶肆絕非尋常,樓上的廂房構造巧妙,一看便是别有用心,而他被專門放在那裡向沿途的旅人乞讨,也正好說明那件茶肆是其中一環,至少是知情人。”
這樣鄭重其事地請求别人,她好像還是第一次。
她是昭陽公主的時候,都是趾高氣揚地命令,盡管那時候除了身邊的如意幾人,也沒什麼人聽她的話。越是這樣,她便越是趾高氣揚,圖的可能就是一些虛無的不切實際的,那一點可能并不存在的自尊。
可此刻她站在裴寂面前,就算是用這樣的語氣懇求,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裴寂輕眨了下眼,好似微不可聞地歎息了一聲,眸中迸出些輕柔的無奈,最後隻道:“此事非一日之功,等我從湖州回來後再徹查也來得及。”
孟晚歌沒想到他會拒絕。
或許是近段時間,裴寂給了她許多錯覺,讓她以為自己的話對他來說很重要。但實際上,她隻是溫家的一個小庶女,又有什麼資格去要他一個一品大員聽她話。
她僵在原地,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是像個刁蠻大小姐那樣,一拍桌子說他不查她就自己查?
不行,秦婉君還在等着她帶柴玉白回去。而且她一個在蘇州根基都沒有的弱女子,如何去撼動這麼大一棵壞樹。
那還是裝作一個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說一句是自己唐突了就将此事搪塞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