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偏離常規的意料之外。
*
門被推開的那一刹那,謝沛然腦海中掠過無數入室盜竊和兇殺案,恐懼沿着脊背迅速上湧。
幾乎是下意識的,她摸到手邊的保溫杯——裡面已經沒有水了,但空的保溫杯也依然有些分量。
于是寂靜的夜裡,響徹起男人的慘叫聲。
“啊——!”
月光透過窗戶漫進來,一步一步,踱至門口,一個男人的黑影在彎腰抱頭痛呼。
外面響起紛亂的腳步聲。
啪嗒。
謝沛然冷靜地開了燈,室内驟然被亮光填滿,黑影的輪廓清晰起來。
謝沛然擡起烏沉沉的眼,看過去。
卻發現。
黑影不是别人。
不是小偷,不是強盜。
是——她爸爸帶回來的朋友。
譚叔。
說今晚要睡在謝嘉麟房間的,譚叔。
冷汗浸濕後背,手指還顫抖個不停,謝沛然忽然聞到,空氣中那股糜爛的酒氣,從譚叔身上傳出來。
心又往下沉了一分。
餘光看見謝德海他們趕過來,謝沛然閉眼掐了掐手心,睜眼極其驚訝地說:“譚叔?怎麼是譚叔啊,我還以為是小偷呢!剛才問都沒人答。”
剛到的謝德海謝萍聽到這話不由得怔了一下,來不及想些什麼,又被譚叔的怒斥吸引了注意力。
譚叔捂着額頭,保溫杯正好是砸中了那裡,鼓起了一個青紫發脹的大包,看着就駭人。
比鼓包更駭人的是譚叔冒火的眼神,惡狠狠地盯着謝沛然,恨不得活剝了她一樣。
譚叔怒聲罵着:“你是想砸死我是嗎?!謝沛然!”
“我想砸的是小偷,譚叔。”謝沛然的聲音冷下去,“您不是應該睡在謝嘉麟房間嗎?怎麼來我這裡。”
“我記得。”她說得很慢,咬字清晰無比:“謝嘉麟的房間跟客廳連着,來我這裡還要拐個彎吧。”
偏偏是來她這裡。
明明謝德海謝萍的房間就在對面。
“你什麼意思?”譚叔大聲吼着,紫紅色的臉皮幾欲漲破:“我喝醉了走錯房間,有什麼奇怪的!倒是你!”
譚叔說着,一邊拉住謝德海的手,憤怒地控訴着:“老謝,你看,你看看你女兒幹的好事!得虧是砸到額頭,等天亮,我自掏腰包花幾百照個片子就算了。”
“要是砸到眼睛?要是砸到鼻子?那就不止幾百了,幾萬都不一定治得了!”
提到錢,謝德海和謝萍的臉色紛紛一變。
像是真怕譚叔傷勢惡化,回頭得賠錢,謝萍連忙去客廳找消腫止痛的藥過來給他。
謝萍忙陪笑道:“老譚,趕緊塗一塗,明天早上起來就消腫了!暧!去什麼醫院啊,誰知道花多少冤枉錢呢……”
譚叔接了藥,還拉謝德海不住地說:“你這個女兒心是真歹毒……”
謝德海沉着臉:“還不趕緊給你譚叔道歉!”
寒春的夜裡,隻穿着一件薄薄的毛衣,剛才卻一點也不覺得冷,謝沛然隻感覺到身體一陣陣地發熱。
現在卻感覺到冷了,尤其心髒那裡。
絞痛得泛出苦汁結了冰。
還一下一下泵出血液,讓她清晰地感受到痛苦得喘不上氣是什麼模樣。
清醒地感受到,被家人背棄的感覺。
“道歉?”謝沛然唇角扯出兩分笑來,笑容裡沒有溫度:“既然喝醉走錯,怎麼不走錯去爸媽的房間?”
謝德海也生氣了:“喝醉了就是喝醉了,走哪裡不是走錯!”
“不一樣。”謝沛然搖搖頭,涼道:“因為我的房間沒有鎖。”
“那誰讓你不鎖門啊!”謝萍罵道。
“我的門壞了,媽媽。”謝沛然冷漠地看着她,“是你說不修的。”
“我說不修,我攔着不讓你修了嗎?”謝萍的聲音尖利起來,像長指甲劃過黑闆般刺耳:“你自己不是有錢,你不能找人修?!”
“……”
荒唐。
謝沛然不可思議地望着她,因為極度的荒謬和不可置信,唇角顫抖着笑出聲來:“所以,是因為錢才不給我修的?”
不指望得到答案。
或者也不想聽到答案。
謝沛然轉身抱過電腦,撞開謝萍沖了出去。
謝萍和謝德海追過來,謝萍怒氣未消,聲音仍然尖道:“大晚上的你要跑哪裡去?反了你了!說你兩句就要跑!”
謝德海也沉聲道:“一個女孩子!這麼晚出去也不怕被人欺負。”
謝沛然擰住門把手,回頭望着他們,聲音冷得碾過白雪冰霜:“總好過在自己家裡被人欺負。”
“誰欺負你了!”
謝萍的火被激得一冒三丈高,拉住謝德海停下,隔着桌子怒聲道:“家裡管吃管喝管你這麼多年,還對不起你了是吧!有本事——把這些年花在你身上的錢還回來啊!”
謝沛然拉開門,被冷風澆了一臉,心裡僅存的那點希望也被徹底澆滅。
她背對着兩人,聲音很輕:“好。”
“回頭我列個單子算算,你們也列個單子好好算算。”
門在謝德海謝萍眼前關上,她清棱棱的聲音也被關在門外。
一息未剩。
抱着電腦和自己,謝沛然拿着身份證去了酒店。
然後在床上對着月亮枯坐,望着萬家燈火,在一片寂靜中,她忽然想起了溫拂容。
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她下意識地想打電話給溫拂容,她不知道為什麼要打這個電話,因為即使打過去,她恐怕也不會告訴他發生了什麼。
她不想打擾到他,在這個時候,這個萬家燈火團圓夜的時候。
但這種刻進骨子裡的本能反應,就像冷得發抖的孩子去尋找火光,即将渴死的旅人一頭紮進湧泉。
他是她的本能。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結束,就這樣連綿不斷,逐漸成為她落腳的避風港。
逐漸成為,她唯一的避難所。
*
“混蛋。”
謝沛然接着電話,怔了一下,眼淚又滑過臉頰:“……什麼?”
“我說。”溫拂容面容平靜,聲音卻冰涼,向來溫和有禮的人第一次這樣罵。
“他們都是混蛋——”
“……”
“哈……”
晦暗的房間裡,謝沛然的肩膀抖動了一下,她低低地笑出聲來。
然後眼淚撲簌而下,泣不成聲。
家人是什麼?
很久很久以前,謝沛然就在想這個問題。
是血濃于水不可分割的聯系?
還是朝夕相處造就的感情?
不是。
是隔着千山萬水,隔着遙遠時光,隻聽信你的一面之詞,仍然義無反顧愛着你的人啊。
是所有人都背棄你時,他卻堅定地選擇着你。
是你生活在這個世上所擁有的最大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