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奴隸時候的蘇時傾,沒少給人跪。
跪的是身軀、折的是尊嚴,在早些年裡,蘇時傾并不很懂這個道理。
他光顧着活着了。光顧着和母親一道苟延殘喘。
家裡的其餘男子去了哪裡?他不是沒有問過。
隻不過,問母親,母親回以澀澀然的苦笑;問看守,看守毫不留情地撂下一道狠狠的鞭子。
他從來都沒有得到過願望裡所渴求的回音。
漸漸地,便不問了。他把一個又一個困惑埋在心底,埋在心底不見天日的地方,連自己都忘記了掘出來再看看。
看守不隻是看着母親和他的,也還有另一群面生的、從前未曾見過的遭難人。
遭難人。
蘇時傾不把他們這群人稱為“奴隸”。
這是母親教導的。
巧的是,那一群遭難人也姓蘇,可能是邊城來的。第一眼見的時候,他們穿着厚厚的獸絨。
是蘇時傾的堂舅先惹了老章王,而後連累了其他蘇氏宗親?還是老章王本就看蘇姓氏族不爽,才牽連得蘇時傾這滿門、那宗親盡遭了殃?
已經說不通透、理不清了。
那時候摸黑起早,也是要做工的。章王府勒令做的工,可不清閑,是要他們去挖城外的城防工事。挖好了、壘好了,通通推倒。推倒後,又一次逼迫他們再挖、再壘。
大梁河清海晏,哪兒有什麼戰事紛擾?
來回往複修築城防,隻不過是老章王給蘇姓氏族的下馬威。
下馬威不僅僅指要做工這一單事。但凡做工做得不好,即使沒有要緊的戰事被耽礙,也要受罰。更嚴重的,要丢小命。
蘇時傾和母親,某次,就險些丢了小命。
也是那一次的契機,讓蘇時傾識得了恩人容錯容情。
蘇時傾至今還仍記得那個半寒半暖的冬季。
寒的是心,暖的也是心。
蘇時傾的母親,染了冬寒。
染冬寒的那一日,正巧是那年臘八,蘇時傾記得格外清楚。
母親夜裡驟升起了體熱高溫,渾渾說着胡話,連睡夢裡都惦記着還要做工。
這讓年紀小的蘇時傾心緒惶惶。
位卑為奴的身份,已經失去了許多自由。蘇時傾當時能做的,隻不過是懇請看守好心些,許讓他尋醫求藥。
看守嚴苛,又畏懼章王府的規制,自然沒把蘇時傾的懇請放在心上。
奴隸嘛,或生或死,再正常不過。又不是出逃,看守們無論怎麼樣,都能交代。
求藥不得,蘇時傾沒有安分地回大棚屋。他仗着身形靈便瘦小,穿過了大棚屋外的鐵刺圍欄,顧不得身上被鐵刺倒劃的傷口,硬是闖着鬧着,把看守們珍藏的窖酒砸了個稀爛。
砸了窖酒,總歸能重視了吧?能不能分一點注意,多看看自己高燒中的母親?
蘇時傾将看守們的脾性看得太好。
這番錯估,不免使他自己多吃苦頭。于是在碰了鐵刺之後,蘇時傾又多了滿身上下的鞭傷。
心裡惦記着母親的病,即使被痛打了,也不肯就此作罷。蘇時傾像個狼崽子,逢人便咬、下了死勁兒,滿嘴都是别人的血。
被他咬出了一條路。
看守們懼他癫狂,雖然手持器械,卻一時間沒有一個人再上前。
“你們不給我找大夫,我自個兒去找。”蘇時傾不是想逃的,他隻是想去找大夫。自己逃了能一走了之,但是母親勢必難逃災禍。
已過子時,大多數醫館已經歇業關門了。
蘇時傾強撐着疲憊和疼痛,挨家挨戶地敲門。
遇到壞脾性的大夫,在門内罵罵咧咧,饒是蘇時傾敲打得再猛烈,都不出來看一眼;遇到心眼善的大夫,披着外衣出來探看了,卻懼怕他一身慘怖傷痕——是看到了他背上露出的烙印,懼怕章王府的銀威,匆匆又将大門掩上,不予施救。
蘇時傾雙膝撲通跪地,在雪地裡叩着無聲的響頭。
殘雪染上蘇時傾的額發,年幼的他像是早早白頭。
“你走吧!我救不了的。”再好心一些的大夫,不忍他多難,勸他離去。
蘇時傾還能去哪裡呢?總不好回大棚屋,若無其事地旁看母親病重。
“不是我不願意出手,是我實在惹不起章王府啊!”
烙印已成肉痕,一生一世都去不掉。
蘇時傾聽了這話,終于将叩頭的動作停下。
身已痛僵、面已凍麻,僅剩胸膛間的小心髒,不甘地撲通撲通餘跳。
換家換戶尋醫的時刻,不知不覺路過了一間豪門府邸。蘇時傾木木然擡眼看,記起來見到過章王府的親信官員曾經在此地出入。
蘇時傾又跪了。
朝那間豪門府邸大門,直挺挺地跪下。
跪了半個夜,跪了半個晝。跪着,直到臘八那天的晌午。
這次沒有叩頭。甚至腰闆兒都不曾曲彎。
又有什麼意義呢?
不在乎的人,冷眼都不會多停落;不忍心的人,隻不過躲閃着念一句“哦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