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時傾深吸一口氣,重新擡舉不染劍的時候,眼神明顯堅定了起來。他暫時摒棄了偏感術,漸入“身外皆空”的境界。
第一劍,迅疾賽電。
很多人都沒看清楚,怎麼頃刻之間蘇時傾就變了一個人。出劍的利落程度,比浸銀武林數十年的老宗師還要精妙絕倫。
武學造詣不足的烏合之衆,不敢再妄言嘲諷了。甚至,倒吸涼氣,害怕蘇時傾一個憤怒,将劍招轉圜,襲向台下的他們。
但釋謹行那邊的情況,也有些令人意外。
不染劍鋒的确割破了外衣,卻未在釋謹行的身上留下半點傷痕。
“是仙術嗎?”蘇時傾清楚地知道這一劍施展的力道,結果本不該如此輕飄。
冼夏也在觀察,客觀地說明道:“這種功法有幾分神息護體的影子。我猜大緻的原理該是相近的,但說是仙術,還太牽強了。”
“我會赢的。”蘇時傾潛台詞做保證。
“哼哼。”冼夏故意冷哼,卻還是相信蘇時傾的實力的,“你要是輸了,别說是戰神尊的徒弟!”
蘇時傾尚能勸得了冼夏消氣,可該當如何撫慰容錯的憂心?
所以此戰一定得勝!
釋謹行見蘇時傾有一陣子不再出招了,以為蘇時傾是在忌憚,重複伊始的嚣張之語:“金剛羅漢身刀槍不入。你若是不抱着殺了我的心态出招,是打不過我的。”
“你這是在——求死?”
“殺殺殺”的話說了又說,很難不讓人瞎想猜疑。
釋謹行語塞:“隻是陳述事實。不是求死。”
他對金剛羅漢身極度自信,自信世間外傷都破解不了自己的禦防。方才施展過的羅漢輕身步幹脆摒棄了,站定原地,一副無論蘇時傾如何猛攻都不畏懼的架勢。
蘇時傾意識到,尋常的打法恐怕都是白費功夫。
于是,又一次停下來。
這一次,不是恍惚分神、不是去看場下光景了,是真誠地朝對手釋謹行發問:“有人能傷得了你嗎?”
釋謹行原以為蘇時傾是有意放棄。可是,察覺到後者雖然停了劍,底盤卻沒有因此松懈半分——有些猜不中他葫蘆裡賣着什麼藥。
“有。有人能傷得了我。”對話自如,但為了提防蘇時傾偷襲,釋謹行的金剛羅漢身護體也不曾休歇。
“誰?”
“南泰寺的師兄師父們。”
蘇時傾了然,思考着究竟是為什麼:“他們習武的時間比你長,所以克得了你的金身?”
對面答道:“是,也不是。”
蘇時傾打破砂鍋問到底:“怎麼說?”
好奇的不僅隻有蘇時傾一個人,台下多的是震撼于金剛羅漢身的看客。
也在等答案。
釋謹行沒打算藏私,認定武學造詣乃累日經年習練的結果,蘇時傾不可能因問了幾個問題就突飛猛進:“斷舍雜念、遠離凡俗,自然更能專注沉澱。日子久了,習得的武藝自然至臻。”
“你的意思是,我的雜念太多了?挨得離凡俗太近,功夫想當然隻會平平?”蘇時傾嘗試理解領會。
釋謹行沒應聲,但神色坦坦,明擺了就是這個意思。
人各有志向、各有堅守,所以分化出了形形色色的不同。
蘇時傾沒打算說服釋謹行什麼,隻是怅然感歎:“看來我和你,截然不同。自選擇的宗門起,就不同了。你心裡除了宗法,什麼都能舍;我心裡卻除了罪惡,什麼都要悟。”
“七情劍麼?我聽聞過。”語速緩緩,并不忌憚。
“你聽聞過,卻不以為意。”蘇時傾當然不必給他留面子。
釋謹行面頰抽了抽,心道蘇時傾原來也有直往直來的脾性:“我确實如此想。”
裝作無心之語,蘇時傾實際字字句句為營:“我覺得不對。多思少慮,不能做評判的标準;有情無情,也本當不分此彼高下。”
“不分高下?不分此彼?”釋謹行陷入思維的困境琢磨。
習慣了獨崇自家的宗門,世間又有幾人能将四海迥異的武學平等視之?還闊論高談——各有出衆,美美與共?
就在釋謹行反複念說這八個字的間隙裡,蘇時傾縱劍而出,毫不猶疑地刺出第二劍。
不是七情劍裡的任一,隻是普通尋常的一記。
釋謹行太相信自己的金剛羅漢身了,察覺到了敵襲,卻動都不動。
直到不染劍鋒停在自己的脖頸邊,釋謹行才訝異驚滞地後悔自己的一動不動。
肌膚被劃破了一道血痕。
金剛羅漢身就這麼被破了。
既能破防,那就意味着這一劍足以傷到要害動脈。
場上場下人都明白,這一場比試,是釋謹行輸了。
“為什麼?”釋謹行敗得糊塗,羅漢身宛如坍圮的冰山。
“我方才和你說的話,也算攻勢,動搖了你的心防。”蘇時傾未驕未躁,“心防都能被攻破,身防隻會不堪一擊。”
釋謹行參透了金剛羅漢身,卻還沒能曉悟金剛羅漢心。
“别看我常分心恍惚,我的道心要比你的散心堅定多了。道心一定,使出的劍自然銳利無比、勢不可擋。”哪怕這一劍平平無奇,但有道心護持,能耐可勝萬刃、抵千鈞。
判官明理、不徇私,高聲判定了令許多人都吃驚的結果:“三台一場——蘇時傾獲勝!”
就如抽劍時那般利落一樣,蘇時傾收劍入鞘的動作也是幹脆的。
看來赢了比試心情大好?
本來很多時刻,就是處理完正事、再琢磨感情,才後知後覺美妙的。
蘇時傾準備走下三号台子。飒氣落地之時,遐思驟起,朝着位于身後迷途的釋謹行分享心得:
“我無時無刻,都慶幸自己能感知愛恨、慶幸自己能獲取悲歡、慶幸自己能遁享紅塵。”
無論是兒世的蘇一野,還是現世的蘇時傾,自打遇着了容錯容情開始——
他雖仍會猶疑、不自信,可守佑随護的定心卻從未再變過,對未來希望的向往持續熾熱燃燒。
結得工整漂亮的劍穗随佩戴者的步子搖搖晃動,柔軟得勝比拂柳、柔軟得直撩到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