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追究那淬了劇毒的弩釘打哪裡襲來。
沒有人在意受了傷的蘇時傾。
青磚地闆又硬又冷,此刻不及蘇時傾内心裡一半的僵與涼。
他被延續的推力狠狠地摔在了地闆上,手臂也磕碰到了——沒能避開弩釘穿刺傷口處的二次撞擊。
疼上加疼。
疼得蘇時傾那未受緻命傷的另一隻手臂,都幻生痛楚、缺力不能舉擡。
蘇時傾躺着大喘氣,勉強撐起上軀少許,偏頭去看弩釘穿透的肢臂。
肢臂末端的五指在顫抖,可自己卻察覺不到分毫翕動的觸覺。眼見的穿刺傷處,衣裳已完全破裂開,露出紅紅紫紫的、迅速被毒素渲染透徹的膚表。
每呼吸一口氣,都渾身刺痛難挨,更莫要說強行運轉神息。
蘇時傾應該靜靜躺好的,聰明的人都應該靜靜地别再動彈。
但蘇時傾從來,不願意做屈服于天命的聰明人。
他一鼓作氣,将護心的神息傾注在無傷一側的手中,忍着鑽心的難受、冒着大汗淋漓,将淬毒的弩釘拔出了自己體外!
弩釘被扔擲在不近人的随意地方,乒呤乓啷來回震動起,最後無處借力了,才無可奈何地靜置停歇。饒是如此,沾染的腥血和劇毒仍顯眼地漏顯,張揚地告示着它未讓人失望的利績。
蘇時傾恨這弩釘,恨那發射亡命天涯弩的章為,恨再不能轉圜的敗局,恨無可奈何的自己。
徒有赤裸裸的仇恨,不能治愈滿身滿心的傷痕。
傷處正血流如柱。
蘇時傾強行運神息不休眠,慌裡慌張拆别處的繃帶,為新傷纏紮止血。
二次利用的繃帶不能纏束的妥帖,被湧出的血液瞬間染成全紅色,不用靠近,就能聞到陣陣令人忌憚的腥氣。
蘇時傾打了個死結,心裡也默認,自己和谷牧城的比試已成死局了。
搭上一條薄命,都沒能換取絲毫對容錯容情的益處——
真真是可憐的死。
忘了傷處不能強壓,蘇時傾勒自己勒得幾近失去理智的發狠。
所有人都在為“新郎官”起哄。
這可不是戲班子搭台唱戲,是真真切切的、正在發生的事實。
等好不容易習慣了痛楚侵擾的時候,周遭的熱絡又開始不講情面地侵擾蘇時傾的耳朵:
“谷三分!谷三分!”
“還叫谷三分呐?該叫谷郎官了!”
“嘿嘿,谷郎官——酒席日子何時定呀?記得賓客紅包給大些呢!”
“祝你和容二小姐,天長地久、百年好合!”
看衆為谷牧城赢了而哄鬧沸騰,把與自己毫無關聯的人的勝利,看作是自己的。
難抑春心的妙齡女子,不忌諱谷牧城已經明說了他的意中人,兀自孟浪地抛着手絹;
仰慕強盛的少年兒郎,難耐激動地紛紛沖上台子去,搶着先将谷牧城擡起舉高于空中慶賀。
本職是守衛秩序的衙役,也被激情煽動了,不能相勸失控人群。
零散鳳軍士卒倒是有想起來傷者的,但被人潮阻隔,難能找到被淹沒的蘇時傾。
蘇時傾夠勇毅,但其實内心深處,膽子也很小。
膽子小得,甚至不敢多看鬧騰的當場,甯可無人在意地掩傷離去。
再留着有什麼意義?
在此處繼續呆着,傷中的劇毒、深感的悔憾會更深,更使心血燥熱,徒勞令性命更快地結束罷了!
蘇時傾艱難從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起來還不可避免被湊熱鬧的男女撞到。
他逆着人潮方向,向外圍走,計劃把不想看、不想聽的事物,遠遠抛在腦後。
心生泛溢的自責和負疚:怎麼答應了容錯容情要奪魁的保證,沒能做到呢?
于是,下意識就沒選擇容氏兄妹離去的那條路,忍着疲乏,挑的是需要繞遠的另一個方向回客棧。這樣可以減少相互遇見的可能。
至少現在,蘇時傾還不想碰上他們。
看熱鬧的人都聚集于武林大會、圍着魁首谷牧城轉悠着。
這有且隻有一個好處——
便是回客棧的街道上,空空蕩蕩,不會有人再攔阻着蘇時傾了。
蘇時傾走得姿勢醜,也估計隻能醜給自己看?
艱難地一步一步邁着,沒有拄杖、左拐又瘸,踉踉跄跄,别提多狼狽。
本來一切該歸于平靜,隻是蘇時傾身上,還仍有不能忽略的怪事。
周身累積了重傷、意外承接了劇毒,五感六識應該變得遲鈍才對。但是苦痛非要讓蘇時傾不可逃避地更加神識清明,感覺的能力相反地越來越清晰。
旭日好似生萌了新的眼睛;
清風仿佛也有了它的步調。
“哼——”蘇時傾想,大概是真的毒入膏肓了。
晃晃的日頭怎會有眼啊?懶懶的風塵又安能邁步呢?
等等!
蘇時傾從自嘲中霎時警醒,終于想到了,是後面有人在跟着自己。
會是追殺的人嗎?
蘇時傾倒沒有畏懼。
反正運氣都這麼背了,歹人要自己的命不過輕而易舉的事。
死之前,讓自己确認誰是兇手、仇意為何,這遺願總不算過分吧?
于是,蘇時傾做好了必死的準備回頭。
隻是身子折轉的刹那,他真真的意外了——
沒有仇家,沒有宿敵。
遠處執音背負着無甚殺意的琴,随着蘇時傾的滞步,也遲疑停下。
兩人任由太陽無眼地照耀、清風撩撥地刮。
一時間,靜谧無話。
她望着他望她。
執音很擔心蘇時傾。
足履不經意間微微前探了幾寸,興許她的本意是想往前走的。
可為了維系他們之間本不緊密的聯系、為了照顧狼狽落敗的某人的自尊,執音沒有沖動。
然而,執音沖動與否,其實對于蘇時傾來說,并沒有那麼重要。
有的人們即使走得再相近,之間隔的距離也注定了一輩子遠的。
沒有什麼話要對執音說。既然尾随自己的人不是來索命的,不予理會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