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浴完後,樓少淵還是重新将那件錦衣穿回身上,換了身褲子,先行大搖大擺地走出來,不過也沒有像之前那麼大肆寬敞着了,這邊的獨翊和錦玉還未出門,原來二人是要将浴池的水放了,再刷洗兩遍池子才肯罷休。
錦玉認為自己是外人,這種事情不能麻煩别人,畢竟借住一晚就已經很冒昧了,而獨翊在家十指不沾陽春水,昨晚吃了一碗陽春面,今早又給下了一碗,剛想着留下打理,可啥也不會,要是這等習性傳到獨淮客耳朵裡去,當真是不雅了。
為了留個好印象,最終投向了浴池邊,順勢将幾人的衣物也洗了,錦玉原本不想麻煩他,獨翊就說不會麻煩,兩人又為了洗對方的衣物而暗自争奪了起來,堅持不讓對方動手,最後樓少淵笑道,心想至于那麼邀功嗎?于是十分熟稔地将自己的褲子遞給去,讓兩人分持着一邊洗刷。
兩位少年早已在外等候多時,邵為雪換了一身行裝,與蘭桡身上的衣物相近,同屬玄色,衣領旁有道黑紫色的蜀葵紋繡,投去眉目流轉之間,更襯得她清冷,一手中挾劍,不可動搖地靠在柿子樹下,直視前方,還有個趴在井邊的蘭桡。
不知究何原因,今年的柿子結出的果實極為少量,見無柿挂枝頭,就隻剩枝幹可采折,其實邵氏夫婦倆也不喜貪此物,前後将生柿子摘下,讓它們與蘋果同放一處催熟,後腳便送人了,哪能還有留存?更不知家裡的孩子哪天能歸家?這次來的措不及防,走的也措手不及,這些天才沒有吃上,于是兩人開始盯着一株種在陶罐裡的山橘小樹,這小苗不再高長,像是安分守己的安栽此地,雖已結果,卻小如金丹,皮甜内酸,酸澀之感頓如口中泉湧,不敢再視。
循着視角看去,樓少淵好奇上前摘了一顆山橘投入嘴裡,含入口中時咬破表皮,眼下微眯,顯然第一下就被酸的受不了,為了不讓人察覺到異樣,還是忍下酸意了。
邵木匠抱着一堆橘子和燒餅從廚房的方向趕來,背後還挂着一個包袱,右手肘下也挂着一個,像是打包穩妥了,看着沉重無比,近旁的樓少淵順勢接過,沉的不好走動了,見他吩咐說:“你們别急着走啊,給你們帶着吃的,路上吃,再往下走就是天祿城了,在此之前還要經過好幾個村子,最近要舉辦廟會,各種美食都有!你們停留幾天好好玩,回到潇湘後,記得讓你師父也好好吃飯,蘭桡也是!你們也要多吃一點。”
看他交代完後,邵為雪點頭回應,欲言又止:“知道了,你和娘也要注意身體。”
邵木匠心滿意足的笑:“好好!”
蘭桡也上去,前後接過他的兩個包袱,微笑着問:“我知道了邵伯伯,邵夫人呢?”
“她在屋子裡,不知道忙着趕什麼?折騰了一晚,哦!才想起,當初就是和夫人在天祿城認識的,我去看看,還得問問她,我們相識多久了?也要看她記性如何。”
既不知所以,聽蘭桡那麼問,也趕着去看夫人在做甚,于是邵木匠掩嘴偷笑,匆匆回到那道門内。
半晌,兩道門同時打開,錦玉先行走了出來,洗浴時耗費的靈力頗多,如今又是太陽高照,又讓他刺激到睜不起眼來,當下氣喘之聲愈烈,隻能拿半袖遮擋,陡然另一扇門也外開,邵木匠探出腦袋,外頭瞧見眼前人,朝他招了招手,說:“诶!這位公子?請留步!我夫人有東西要給你!”
“是我嗎……?”
并無太明顯的指認,錦玉心中一愣,見旁人都不回應,隻能小心翼翼的一手反指自己,有些難以置信,逐步試探,見邵木匠點了點頭,确信是他,這才被樓少淵輕側着身,挪着步子推搡着去,撅嘴說:“哎!是錦玉!去吧去吧,你也有好東西。”
錦玉入了那扇門内,再出來時,掩上了一條白綢帶,原來邵夫人早察覺他眼睛有異樣,于是連夜尋料為他做了一條白綢帶,此物覆眼細膩柔軟,毫無異感,他道過謝後,想起邵夫人為他系上綢帶時的情景,神情恍惚,稍稍不太自然,他久久不能回神,側首看向門内。
見無人注意,又将那塊玉石從袖中隐散。
錦玉多了個新物件,蘭桡也是驚奇,隻好不當回事的聳了聳肩,不服犟的說:“邵夫人真好!這次回來的師姐都沒有好東西呢,也是讓你享到福了。”
樓少淵格外敏感,嘟囔道:“拐彎抹角什麼?什麼話?錦玉那麼天真善良,邵夫人想關心他也不無道理呀,你怎麼老是看人下菜碟?就嚯嚯我們幾個年輕人?老是在長輩面前裝可憐?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一路來都在排擠你呢?!出了這道門,誰還會慣着你?”
“哼!”
一語命中,蘭桡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悶聲不響不語,一氣之下将井蓋掀開,将包袱一甩,雙手垂落至井内,上半身懸挂在井中,假意裝死,邵木匠趕緊上前将他撈起,告誡他這麼做十分危險,往後萬萬不能了。
錦玉笑着表示自己也很滿意,朝屋内又作揖了一陣,說:“很感謝邵夫人将此物贈予錦玉,錦玉也很喜歡。”
“好重呀。”
樓少淵像螃蟹一樣橫着走,朝錦玉那段路挪了挪,正準備接近他,錦玉心領神會,伸手接去了大半,這才放得他一身輕松。
“瞧我這記性,忘記了,這些東西确實很重,給的不多,你們途中分一分就輕松了,那走吧,走起來就忘記沉重了。”
邵木匠笑容可掬,一路将二人指引到門口,忽然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同别人将木柱抱到另一處,那時候總沒勁,有人問他為什麼老使不上力?是不是想偷懶?他說天生就這樣,腕就細,又說做事細弱無力,同舍首先總能想到他,加上外來言語不通,時常戲稱他為“南蠻子”,可他卻聽懂了,隻得裝聾作啞,傳他一張白淨臉豈能幹粗活?後面過活久了,有些雕刻手藝顯露人前,手上的印繭子加深,想留長須,做仙風道骨那般,也留不成,就把自己扮的實在點,令人可信度也擡高了不少,以至于後來的學徒,終于開始喚他師傅。
蘭桡忽然頓了頓,這才明白邵夫人并沒有出門為他們送行,後知後覺,有些不如意:“我們不跟邵夫人道個别嗎?”
言罷,大家似乎很在意打招呼這件事,邵木匠不緊不慢的開口回應:“這次看見你們能來她也很高興,這幾晚高興的都睡不着覺,她感情豐富,與人離别總是容易傷感,以後見面的機會多的是,要是真看着你們走,可能會更傷心。”
邵夫人的性格跟誰也不像,這幾年與誰也說不上幾句話,畢竟多年來,家中隻有一個孩子,卻不戀家,蘆荻秋養成了不愛說話的小雪,這幾天的小雪雖然接不上話,卻總能聽到母親在耳畔叽叽喳喳,旁人要是知她趣味,那便是猜測得了要論口舌的瘋魔病,嘴狠的人也得找個有個心眼的亂舌頭壓她一頭,她才覺得有趣,要是輩分小了,别人又不敢接她的話,促不成幽默便沒了風趣,至今邵木匠也沒搞懂她的性格到底用何種法子才能進行互補。
難道真是她不敢出門送人嗎?其實總會失去一些遺落的東西,這些年能講話的人少了,她就把自己藏起來,心裡便豐富了,有一天終于團聚,和日思夜想的人聊天,就想把以前藏在心裡的話脫口而出了,可盼來的人又要走了,終究是要離别的,固然不舍,以此反複,邵木匠摻不進去的時候,邵夫人早就暗地消化了。
最後,樓少淵低頭給自己塞了個青棗,一直卡在唇齒間,先行走了出去,含糊不清地說:“辣窩去路孔等獨翊。”
見獨翊還沒有要出來的意思,蘭桡瞬間懂了,又對着那扇門後白了又白眼,吐了吐舌頭:“假勤勞。”
聞言帶有一絲戲谑,邵為雪斜眼斥道:“别太無禮,走吧。”
蘭桡收了聲,提着包袱邊走邊湊上去問:“師姐,你怎麼不去跟邵夫人打聲招呼?你們一年到頭也見不到幾次面,這次留的時間太短,這下又要走了,她會更傷心的吧。”
邵為雪略顯遲疑,其實早在回家那幾天,邵夫人就已經拉着她講了好幾夜的心事,那些聲音還是言猶在耳,即刻搖頭說:“早前我與母親在此多番叙談,言盡于此,如若親眼辭别,最後更将是不忍于心。”
“那好吧。”
想起師姐早就是個淡然置之的性子,更不知怎麼好言相勸,自己雖然也很想和邵夫人打招呼,但心裡還是哽哽的,像個生客,但願下次來,自己也能多住些時日,臨走時,也能像這家孩子一般,挂上兩行熱淚去跟她道别,蘭桡一步三回頭,不情不願的離開了宅中。
見獨翊終于出門,變換青絲之相,穿上那身紅衣,頗為喜慶,将那錦香囊系回腰上,來不及托人曬幹,囊裡頭還可收攏原先那些衣物,邵木匠又笑了起來,還留下一個橘子在手間摩挲細轉,開始支吾:“獨公子既是小雪的師叔,這其中之路,還望您多費心。”
獨翊言笑自若,耐心道:“那是自然,雪徒兒還且年幼,往後我必定多加看顧,以我對她的了解,她也能時刻應對,收斂自如,邵伯不必擔心。”
聽他強調了許多,邵木匠終于舒心說:“那就好,真是有勞了。”
說罷,獨翊拜别,欲要離去,隔了一點距離後,邵木匠接連喊了他一聲,将那橘子投給他,獨翊轉身揚手,穩穩接住,察覺到那幕,看向慢慢從屋内走出來的邵夫人,她接連抹淚,愣着一瞬後又清醒過來作揖道别。
走至途中時,有動靜傳來,那人從後方越過,猛地跳到了四人跟前,擋住去路,跟上來的卻不是獨翊,原來是木耳蹦了出來,一手叉腰打量着,強睜着那雙大小眼,今日終于将身子穿得保暖了,蓋的無比嚴實,手拿鐵鏟招搖過市,如同那土山賊,他冷笑說:“邵小雪!終于被我逮到了!你說話可真好聽!沒禮貌的小孩!最讨厭你了!快為之前的大不敬道歉!沒準我還可以饒你個無心之過!”
“大小眼?”
樓少淵喜從天降,剛要沖上去,木耳以為他又要攻擊自己了,立馬跑向後方,他一接近,他又繞遠,和他說話可不清靜,定會鬧出事來,才不敢理會他。
樓少淵也不知哪裡得罪他了?難道還記恨昨日打了他那件事?!太小題大做了吧!
木耳緊接着撞到蘭桡,他嫌惡的白了他一眼,将包袱收攏到一邊護住,眼裡滿是嗔怒:“臭乞丐!怎麼又是你!”
注意到了蘭桡,木耳走到近前看,又大退回來,微微得意,趾高氣昂的嘲笑說:“呦呦!小冤家,又見面啦!這不是童養夫嗎?咋啦?這還沒到時辰呢?就要回門啦?”
“我才不是什麼童養夫!”
蘭桡一氣之下奔去最前方,獨自而行,又是一陣無言,見衆人一味的不想理自己,最後關頭,木耳終于爆發了,見他們又要走,跳到衆人面前,平躺在路中間,大喊大叫道:“要想此路過,留下買路财!”
既是拗不過,邵為雪在他手心放了幾枚銅錢,最後匆匆離去,落下一句:“木哥,再會。”
“真不枉我看着你長大了,真是長大了。”
木耳手心與指尖并攏,摩挲起聲,聽了聽銅錢的撞擊之音,于是美滋滋的收下,還未定神,剛想追上前去,躺在前方的路中央,沒來得及起身,側頭看去,卻不料有人的腳步随意,卻也出奇的快,定是不想久留,于是呆呆地看着幾人載笑載言地離去。
“再見啊大小眼。”
“诶啊……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