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果圓溜溜的眼睛瞪得愈發大,滿心滿眼都放在蘭英嬸那一張一合的嘴上。
“嬌嬌原先有個夫婿,是白水村人,地主家出身。咱周邊這幾個村子,你熟悉的吧?”
姜姀答道:“不算熟悉,但我知道白水村比左右兩個村子都富裕。”
“是這樣沒錯。”蘭英嬸繼續說道,“她那夫婿,名字我就不說了,說了晦氣。那人吧,長得也算儀表堂堂,是嬌嬌的兄長沈川介紹給她認識的。我們向來對孩子的感情不甚幹涉,看嬌嬌每日因為見他心生歡喜,打心眼裡替她感到高興。”
“嬌嬌與那人相識半年餘。按照那家人的意思,我們兩家長輩坐下來商談了孩子的婚事。本以為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沒想到那人竟是個衣冠禽獸。”
趁她停頓的間隙,姜姀見米粒基本上都泡發,把菌子先扒拉進陶釜裡。
“嬌嬌第一次挨欺負,就是新婚那夜。那人多飲了酒,回來以後,就借着酒勁對她拳打腳踢。見嬌嬌哭鬧着想跑,又在她跟前下跪道歉,表示自己是喝多了才幹出這種混賬事,并允諾今後絕不再犯。”
“回門那日,嬌嬌和我提起這事,又給我看她身上的傷。我見隻是輕微蹭破點皮,隻當是尋常的夫妻拌嘴。畢竟我和他爹這些年來也總愛吵吵兩句,但夫妻嘛,床頭吵架床尾和,沒有隔夜仇。還勸她既已嫁作人婦,就要安生過日,不能再像當初那般總愛使性子。”
蘭英嬸的眼眶微微泛紅,仰頭頓了頓,繼續說下去:“嬌嬌懷身孕的時候我們也很高興。她特意托川兒來給我們傳話。那時候,孩子在肚裡正好三月齡。她說郎中把過脈了,這個孩子是個女娃娃,雖然她夫家不喜,但她自己歡喜得很。還說把孩子生下來以後,派人來接我和她爹過去看外孫。”
“我給孩子準備了虎頭鞋和小短褂,預備着等孩子大點就能穿。沒想到才過去不到兩個月,嬌嬌就出事了。”
姜姀聽得膽戰心驚,雖然她已經基本上猜到了接下來的事情走向。令人震驚的是,她猜得并不對。準确來說,她的猜想還是太美好了,現實比她的想象來得更為慘烈。
“我們過去的時候,嬌嬌躺在柴房裡渾身是血。身上身下,到處都是。”
說着,她看了小果一眼,似乎覺得接下來要說的給孩子聽去不好。但又覺得,身為孩子,也要有憂患意識。不能單憑外表去論斷一個人,畢竟禽獸并不會把這兩個字刻在額頭上。
“她身上的衣服被扒得一件不剩。原是那禽獸打嬌嬌的時候,她反抗了。于是他喊來一幫朋友,對那時候的他的妻子,用了強。後來東窗事發,他給了嬌嬌一封休書,并對外散播是她不守婦道才落得如此下場。”
“村民們聽風就是雨,每每說起,都巴不得把嬌嬌的脊梁骨戳爛。我們夫婦二人去讨說法,奈何地主家勢力大,吵不赢,也鬥不過。萬難之下,隻好帶嬌嬌住進了山裡避禍。”
看蘭英嬸擡手抹了把眼淚,姜姀安慰的話噎在嗓子眼,怎麼都發不出聲音來。原先以為原身的日子已經過得夠慘,适才沒堅持住以頭撞柱,沒想到嬌嬌同樣也是個苦命的。
但她也清楚,苦難不分等級,不該用來比較。不能因為覺得其中一個人過得更苦,就遑論剩下的那位過得已經相當幸福美滿。隻能說,她們都是時代的悲劇,也是人性惡面具下的犧牲品。
低頭看向小果,顯然方才蘭英嬸的言語,她并沒有聽懂多少。
但她的視線緊盯住她的面龐不放。隻是看她一下一下地用衣袖抹眼淚,就清楚她的沈阿婆在這段故事裡提到了傷心事。
小小的手指勾住她的,整個胸膛貼上去,細聲細氣道:“阿婆不要哭啦。小孩子才哭鼻子呢。”
被這麼一哄,蘭英嬸的眼淚頓如天河決堤,再繃不住。
學着她娘當初的樣,小果擡手在她後背上一下下地拍。她似乎明白了方才姜姀把她拽回去的意圖。
原來有些東西真的不該問。問多了,戳的都是别人的痛處。
姜姀震驚之餘緩過神來,抓了把鹽下進鍋裡。又挖出來一筷子豬油,在湯裡一遍遍地攪。蘭英嬸哭了多久,她手上的動作就持續了多久。
這時候再看嬌嬌,她真覺得保持這種天真無邪的狀态也挺好。雖然像是逃避,但起碼身上心上都不覺得痛了。
蘭英嬸發洩完,把臉上的淚痕擦幹。領着嬌嬌和小果,去溪邊洗了把臉,臉上也恢複了笑容。
回來時候,荠菜已經下鍋。姜姀端着竹筒,把雞蛋攪勻沖到陶釜裡。
觸及沸水,雞蛋花瞬間凝固。一行人坐在屋外,就地吃起熱乎乎的燙飯。
“阿姀,你呢?我隻知道你分家出來的事,從前呢?”
把燙飯最上面的那層吹涼,姜姀用樹枝挑起送進嘴裡。即便這樣,還是被幾顆沒吹透的米粒燙到,咧了下嘴。
她把記憶裡原身在北方的事情娓娓道來,從自在幸福的童年說起,直說到後來北境戰亂,一家子非死即散,再無聯系。
蘭英嬸唏噓不已:“這仗都打了多少年了,也不知多少老百姓因為戰事流離失所。可憐見的,苦了你了。”
“不過阿嬸,人不應該被困在過去。最重要的是當下你我都活着,還能坐在一起圍爐吃飯。這麼一想就覺得,從前受的那些苦都不算什麼了。”
“你呀。”蘭英嬸颔首笑了笑,“少說話,當心着吃。我看你被燙好幾次,比小果吃得還猴急。”
幾人笑在一處。很快,一陶釜燙飯見了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