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嘴唇由于前不久耗盡精力的生産而失去血色,又因為主君去了安納瑞那裡而大動肝火,現在吐出的話都是虛浮的。
不過距離夠近,足以讓面前的少年聽清了。
赫蘭遲疑地望着面前蒼白如鬼魅般的銀發男人,動了動唇瓣,垂下眼簾小聲地回答:
“不認識,大人。”
聲音氣若遊絲,聽起來比自己還虛。
塞缪爾了然地移動視線,目光落在少年左腳處。
那皓白腳踝被一支黑箭穿透,箭身帶有附魔的符文,令傷口無法止血,鮮豔的紅色潺湲流淌,将地面都染成深褐色。
腥氣就在這逼仄的空間中彌漫,隔壁的夜嘲妖都被撩撥得愈加不安分了。
他輕蔑地睨一眼那隻醜陋惡心的怪物。
龍血對這些低劣種族的誘惑力太大了,何況面前這個銀龍少年看起來實在太好欺負了一點,沒有半點龍族那與生俱來的暴戾氣息,倒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精靈。
目光輕飄飄地落回到虛弱怯懦的少年身上,塞缪爾眯了眯眼。
安納瑞出手也真夠狠的,完全不考慮這銀龍日後萬一得到主君的盛寵,他區區一個龍仆該怎樣為今天的這一箭收場。
不過現在——瞧他這副可憐的落魄模樣,如果真是那位銀龍女王的孩子,怎麼可能會淪落至此。
他這麼想着,微微一笑,對少年輕聲開口:“主君有和你說過,你長得很像她麼?”
赫蘭眨了下眼睛,銀白的眼睫如蝶翼般翕動一瞬,微蹙起眉迷茫地回憶着,努力思索男人口中的“主君”是指哪一位。
被抓來這裡時他的意識不太清醒,以至于記憶裡的場景相當模糊,仿佛被霧氣籠罩,隻記得自己似乎隐約聽到了海潮拍打礁石的聲音。
龍族的五大王庭中,隻有龍島的黑沙王庭和東部的潮洇王庭臨近海洋。
而他曾經去過潮洇王庭,印象中的場景與這個地方并不相像,那這裡就是……
赫蘭惴惴不安地思忖着,在絕望之中緩緩閉上眼睛。
黑沙王庭的疆域遼闊無比,不僅囊括整座龍島,還跨越隔海相望的棘峰谷地到達石心森林,向西北延伸至獅心城,向東南延展到風琴堡一帶。
這兩座曾經人族最繁盛強大的城市,如今都淪為巨龍疆域版圖上的一個個地标。
何況王庭境内到處都是龍仆以及被馴馭的“眼睛”,他有任何活着逃出去的可能嗎?
“我不記得曾經見過主君……應該是沒有的。”赫蘭小聲地回應。
銀發男人徐徐靠近,或許是因為失血過多,赫蘭看着他的身影模糊了片刻,努力眨眼想看清楚,卻隻覺得愈發的頭暈。
終于視野再度清晰起來時,男人已經在他身前蹲下。
不知是牽扯到了傷口還是怎麼的,銀發男人的表情有一刹極不自然,不過很快又恢複如初。
在那躍動于指尖的白色焰火映照下,赫蘭看清了男人的模樣,那是一張端正但蒼白的臉,被揮之不去的疲憊感萦繞着。
他的穿着相當暴露,是赫蘭作為一條龍都想喊一聲非禮勿視的程度,上半身幾乎沒什麼布料,倒是那亮閃閃的銀制胸鍊特别惹人注目。
額間的黑鱗昭示着這是一名龍仆,而他腹部那密密麻麻的鱗片——赫蘭意識到,這還是一名極度受寵、甚至于為主君誕下子嗣的龍仆。
雖然自己一個龍仆都沒有,但這些常識他還是懂的。
無論種族性别,龍仆都能改變身體為主君繁衍後代,并且在孕育期間,其腹部會長出鱗片以保護龍蛋。
赫蘭的臉微微發熱,下意識移開視線。
龍仆是主君的所有物,尤其是還孕育着龍蛋的個體,哪怕大多數龍族都将龍仆視為低賤的奴仆,後代的存在也會激起其保護欲。
他不敢再看,生怕自己的眼神會冒犯到那位黑龍主君。
平心而論,沒有一頭龍不想要龍仆,那是自身強悍實力的象征、榮耀與權力的代名詞。
不過赫蘭有自知之明,他想要龍仆,隻是覺得有個人陪陪自己也是好的。
好吧,那或許不是龍仆,按照人類的說法,他應該是想要一個朋友。
塞缪爾望着他出神的模樣,指尖一動,讓那團焰火飄浮在空中,接着伸出手,輕擡起銀龍少年的下巴,在其驚愕的眼神中笑着開口:
“主君很欣賞你的容貌,要不了幾天——或許就是明天,他會召幸你的。”
召幸?召幸……
這句話令赫蘭如墜冰窟,銀白色的羽睫不住地輕顫着,深切的恐懼幾乎要從紫羅蘭色的眼瞳中流淌出來。
塞缪爾略微詫異于少年所表現出來的抗拒。
畢竟對于這般弱小的龍族來說,主君實在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強大靠山。
别說是龍仆,就算是龍族,想爬上主君的床的也多的去了。
不過,他也樂見這樣的反應。
面前的少年太瘦弱了,能經得起幾下折騰,何況他是龍族,雄性,不可能如龍仆一樣為主君誕下子嗣。
暫且還威脅不到自己,現在該對付的是安納瑞那個賤人。
這麼想着,塞缪爾不緊不慢地伸出手,抓住了少年受傷的腳踝。
赫蘭瑟縮一下,接着就見到男人将另一隻手搭在那支箭的箭頭上,一陣幾不可見的微光在眼前稍縱即逝——
玎珰!
伴随着一聲清脆的聲響,那由玄鐵打造的黑箭被整齊切斷,箭頭掉落在地。
男人旋即按住他的腿,猛地把箭拔了出來。
赫蘭遏制不住地悶哼一聲,傷口處頓時濺開一朵血花。
那隻夜嘲妖攀在金屬栅欄上急切爬動,發出低低的嘶叫,貪婪地嗅着龍血的氣息。
塞缪爾将手覆于傷口之上,閉眼默念咒語,頃刻間斷骨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之後血肉再生肌膚重連,赫蘭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在夜嘲妖不滿的哀鳴聲中,他的腳踝變得完好如初。
輕輕觸碰一下那處皮膚,已經完全沒有任何痛感了。
還是第一次有人對他使用治愈法術,赫蘭小心翼翼地擡起腦袋。
不必再用漫長的時間去療愈傷痛,他一下子對面前的男人生出幾分好感。
塞缪爾漫不經心地端量着手中的斷箭,問:“知道是誰射的這一箭麼?”
赫蘭回想一下,如實回答:“是一個龍仆。”
“什麼樣的龍仆?”
那個龍仆的特征……赫蘭印象深刻。
他有着相當罕見的發色,自己正因為多看了幾眼才不小心被抓。
“他頭發的顔色像是火燒雲,還泛着金光,很奇特。”
塞缪爾被他的描述逗笑了,稍微點頭:“就是他,安納瑞。”
赫蘭看着男人緩緩起身。
“他知道主君對努卡羅維的執念,為了邀寵才将你抓回來,而日後你若是比他更加得寵,說不定他就要對付你了。”
那支斷箭被遞至跟前,他盯着男人的手腕看了良久,随後才反應過來,将其接過。
“記住是誰讓你淪落至此了嗎?”
赫蘭怯生生地開口:“安納瑞?”
男人滿意地一笑,轉身準備離開,黑色的雙翼從他光裸的背部伸展開來,微微撐開。
“等一下!”
他側過臉,看向急切喊住他的銀龍少年。
赫蘭露出一個微笑:“那你呢,你叫什麼名字?”
塞缪爾怔愣幾秒,皺着眉将與這幽暗地牢格格不入的少年上上下下打量了幾遍,末了扇動雙翼從上方的出口離開。
“塞缪爾。”
銀發男人的身影消失後,飄浮于牢中的那抹焰火也驟然熄滅,一切重歸于黑暗。
赫蘭久久沒能回過神來,手中還抓着那支斷箭。
剛剛男人将箭遞過來的時候,他注意到其手腕上的一輪黑色彎月圖案。
那是千面神教的标志。
也就是說,這個尊寵一身、還為主君生育子嗣的龍仆,曾經是一名強大的禦法者。
赫蘭不禁打了個寒顫。
“嘻嘻嘻嘻——”
一陣讓人心裡發毛的詭異笑聲傳來,不,比起笑聲,更像是亡靈在嘶嚎,在陰冷地牢中蕩漾開圈圈回響。
他知道是隔壁的那隻夜嘲妖。
小心轉過頭一瞧,一個模糊的黑影趴在金屬隔欄上,面向着自己,瘆人的笑聲正是從那傳來。